其實我覺得,到了這個份上,一個癌症晚期患者,手術的成功與否跟這個人的死活,關係已經不大了,說白了吧,你做不做手術都是個死,隻是你要不要全屍的問題。一般人都選擇手術,即垂死掙紮,因為按照一種積極的生活態度和做法,即便是垂死掙紮也比束手待斃好,與垂死掙紮相比,束手待斃是消極的,不符合中國的傳統做法:知其不可而為之,死馬也要當作活馬醫。我腦子裏曾經有過放棄治療的想法,也是想反一下傳統,但我心裏清楚,傳統是萬萬反不得的,一個人反,十個、百個,甚至千個人都會來護衛,結果就是,由於你的反抗,傳統愈發堅固,而你自己則加快了身敗名裂的速度。遺憾的是,我將死無全屍,我的平整而光滑的肚子上將留下一道一尺多長的刀痕,這對於我這樣一個全身無痕可以說是完美無缺的人來說感覺就是慘不忍睹了,我能想象得出我躺在靈床上時,那道又寬又長又紅的刀痕一定十分醒目。
在我手術以後的一次交談中,占孝通堅決反對我如上說法,他說,那對於一個患其他髒器癌瘤的人來說,比如胃癌、肺癌、肝癌等等,施行手術與否是要考慮早期晚期的,的確,有的患者不宜施行手術;而婦科的癌瘤則完全不同,可以這樣說,醫治子宮癌的最大失誤就是不做手術。他給我講了許多醫院由於誤過了手術時機而使患者喪命的例子。我畢竟不是醫生,無心也無力跟他爭論那些乏味的醫學問題,我關心的是生命,我的生命還有多長希望。
“我能活幾年呢?”我拋出這句在我腦子裏轉了一百八十遍的問題,看看占孝通怎麼回答我。
占孝通一時有點語塞。我猜他接受這樣的問題恐怕已經成千上萬遍了,他還是不能行雲流水般地回答我,這至少說明占孝通作為普通人的同情心沒有泯滅,除去醫生他還是個天生的人道主義者。
我說我是不是太貪婪了,應該問:“我還能活幾個月幾天,對不對?”
占孝通笑了,故作輕鬆地說:“沒那麼嚴重,像你這樣的患者,五年的成活率還有百分之三十呢,你連這點運氣都沒有?”
我很悲觀地說:“這算你說著了,我永遠是個倒運的人,命運之神永遠不會為我開恩。”
占孝通又笑了,這次的笑容裏充滿了溫暖和同情,說得也讓人鼓舞:“你要有信心啊,也許命運之神已經和你結親了。這一次他要對你開大恩了,他怎麼可能忍心眼巴巴看著一個好人早早離開人世呢?”
聽了他的話,我對生的希望又增多了幾分。或多或少給了我生活下去再看看的勇氣。
我被那兩個護工七拐八拐地推進手術室的時候,一股極其濃鬱的消毒水氣味立即將我淹沒了,一扭頭,見占孝通和王大夫像兩根木樁似的齊刷刷地站在一旁,我用眼神與他們打招呼,占孝通要我別緊張,盡量放鬆,就把這當成隻是睡個午覺而已。
我聽了占孝通的話好象心跳反而加速了,似乎我的身體裏隻有心髒這一個器官,整個的軀體都在隨著心髒劇烈的跳動而拚命顫抖。我對占孝通說:“感覺很不舒服。”
占孝通對一旁的大夫說:“給她氧氣。”然後,又轉頭對我說:“放心吧,你很快就沒事了。”
於是,有個護士就往我的鼻子裏插了一根氧氣管,一股有些厚重的氣流順著我的鼻腔溜進了肺部,我全部的肺葉都為它的到來歡欣鼓舞了起來。
一會兒的工夫,由於恐懼而來的心慌意亂隨著氧氣進入我的身體悄悄遛走了,我不禁高興地說:“舒服多了。”
這時,占孝通和王大夫的兩隻手半握著拳停在空中,可見已經消毒完畢,隻等他們一聲令下,就給我開膛破肚了。
就在麻醉醫師像烙餅似的,將我的身體翻過來掉過去的折騰了半天,最終將一管涼兮兮的藥物推進了我的脊椎,過了大約二十分鍾,王大夫便用一個針樣的器械觸及我的腹部,同時問我:“還有感覺嗎?”我點了點頭,他就站在一旁等了大約一分鍾的樣子,然後,又重複剛才的動作和問話。直到我的身體像根木頭似的,就是有個人拿斧頭把我砍爛了,我也不會有任何感覺了,隻聽王大夫說聲:“好了!然後,就有人用一個蒙了布的架子擋在了我的,我的視線就僅限於天花板當中的那個無影燈了,我也就隻能聽到那些刀子剪子“叮叮當當”的碰撞聲,以及王大夫他們偶爾的說笑聲。
一開始我還饒有興味地從那隻無影燈的反射中朦朦朧朧地看到占孝通他們的模糊的身影,但沒過一會兒,我的意識就漸漸迷混不清了,我知道從我腳踝的靜脈流入的藥液裏一定有鎮靜的成份,占孝通他們不僅麻醉了我的,還要阻斷了我的視覺、但扼殺不了我的聽覺,在這個時候,我隻能任人擺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