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柏推門而入，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張木床，床上盤膝坐著一名眉須皆白的老僧。
老僧麵色蠟黃，瘦骨嶙峋，皺紋如溝壑，寬大的玄色僧袍披在他身上就像是裹著一層厚厚的棉被，任誰見了都不會懷疑他將不久於人世。
然而，任誰在他麵前卻又不會注意這些，因為他那雙不帶丁點渾濁之色的三角小眼依然炯炯有神，仿佛裏麵燃燒著兩團小火苗，昭示著他頑強的生命力，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不去注意他臉上那些不吉利的老年斑。
這就是袁珙所說的病虎，一力促成靖難大業的道衍和尚。
在這種人物麵前，李柏心中還是有所敬畏的，所以他不敢怠慢，撩起長衫下擺便要跪拜，怎麼說對方也有個師祖的身份，這跪禮是少不了的。
道衍這時卻開口問道：“為何要跪？”
李柏下跪的身形一滯，低聲答道：“應跪。”
道衍又問道：“為何應跪？”
李柏傻眼，心說你個老不修跟我一半大小子打什麼機鋒？嘴上卻恭敬無比的說道：“師祖在上，小子自然應跪。”
道衍搖搖頭，道：“你師父跟我學的是佛法，武功卻是他自創，你在他那裏學武，嚴格說來，你我並無關係。”
李柏想了想，又道：“上官在前，下官自當應跪。”這說的是兩人的官職，李柏隻是從七品，對方正二品，肯定該跪。
隻是說完之後他心裏卻歎了口氣，暗想這事兒整的，跟自己死皮賴臉非要下跪似的。
誰料道衍還是搖了搖頭，說道：“此處隻有僧俗，沒有朝官。”
李柏脾氣終於上來了，索性一撫長衫直起身來，笑望道衍那一對三角小眼，說：“那便不跪。”
道衍笑了，說：“如此說來，隻是應跪，卻不是想跪。”
李柏順口答道：“那當然，這世上除了父母，誰會想跪？”
道衍白色長眉微微一動，小眼睛中兩道光芒似乎帶著濃烈的殺意，刀子般刻在李柏的臉上。李柏隻感覺無形中有一塊大石堵在自己胸口，讓他呼吸十分不暢。
“天地君親師，這世上沒有不想跪之人。”
李柏身上的汗唰的一下就流了出來。他這才醒起，方才自己順口竟然說了一句十分大逆不道的話。
換在後世，當然是除了父母長輩，沒人會想對別人下跪，但在這個時代，有太多太多需要跪的事和人，而且也不會有人抵觸，別說想，甚至很多人還在渴望一個下跪的機會。
他低著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那股無形的威壓讓他想起了袁珙對眼前這和尚的另一個評語：性必嗜殺。
汗水順著額角淌過臉頰，顫顫巍巍地在鼻尖結成水珠，最後滴落在地上，無聲的濺起幾絲微塵。
忽然，道衍毫無征兆的哈哈大笑起來，說道：“不過細細想來，你確實該跪，不想跪也得跪。”
“啊？”威壓驟去，李柏強撐住才沒腿軟真的跪下，乍一聽道衍的說法，頓時懵了，傻乎乎抬起了頭，“為啥？”
“因為老衲乃你師父的師父，本官大你十一級。”
李柏差點兒一腦袋栽地上，終於明白眼前這老和尚要麼是個瘋子，要麼就是專門消遣自己。
對方不修，他自然也沒了尊敬，脖子一橫說道：“你我無關，此地隻有僧俗……”
話沒說完，就見道衍笑眯眯的一甩袍袖，李柏腿彎跟著一麻，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奇恥大辱，李柏心裏那個恨啊！可人家地位於公於私都比他高，此時看來功夫也肯定高了好幾層樓，時勢比人強，好漢不吃眼前虧。他一邊安慰著自己，一邊在心裏腹誹著：“看在你就剩下不到兩年活頭的份兒上，小爺不跟你一般見識。”
道衍何許人物？自然能看透李柏心裏的想法，不過他沒有生氣，隻是語氣溫和的說道：“你也不用咒我，我自知命已不久，方才隻是想看看你的性子。要真說起來，你這一跪一點都不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