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耳的男聲在山洞中陣陣回響,聲音傳入魔王的耳中,卻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
魔王忽然放聲大笑,笑聲尖銳刺耳,滿含譏諷:“一錯再錯?我做錯什麼了?”他的聲音轉瞬低沉,像是九幽之下爬出來的惡鬼,充斥著怨恨,“我想活下去有錯麼?我不想死我有錯麼?!”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長階之上的那個人影,“你從來都隻會說我錯了,那你倒是告訴我啊!我究竟錯在了哪裏!”
人影微垂頭,眼神悲憫看著長階之下滿身戾氣的魔王,輕聲喚他:“……鶴來。”
這一聲呼喚忽然打斷了魔王全部的怨懟,他仰頭看著那個自己分外熟悉的身影,嘴角帶著冰冷的笑意,卻忽然沉默。
多少年前,在那個遙遠的異世,夜幕低垂,繁星在殿堂之外閃爍,鶴來跪在空曠的殿堂中央,垂著頭,聽著王座上的那個人也是這樣,帶著一絲恨鐵不成鋼的意味歎息著喚他的名諱:“……鶴來,你怎麼能殺了自己的契主?”
鶴來惶惶抬頭,膝行幾步,急切地為自己辯解:“可是老師,他已經徹底走上歧路,背棄自己的信念,我如果不殺了他,我會墮化為煞的!”
在提到“煞”的時候,鶴來的雙唇都在顫抖,那一段可怖的記憶不可克製地闖入他的腦海。
隨著契主逐漸背棄信念,矛盾而衝突的力量在他體內衝撞著,快要將人逼瘋的痛苦從他的四肢逐漸蔓延,理智逐漸被劇烈的痛苦撕碎,骨節從體內突生出來,尖銳而鋒利,像是轉為殺戮而生的凶器。鶴來在這殘忍的折磨中掙紮,看著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改變,狂躁的力量隨著他的一舉一動四散開來,像是駭人的魔鬼。
而在他如此痛苦的時候,他所追隨的那個人,卻屈膝跪在統治者的跟前,深深埋首親吻對方的鞋麵。鶴來曾經所欣賞的一身傲骨,在此刻盡皆崩碎。那個剛正不阿的人,終於向權勢獻出了自己全部的尊嚴。
鶴來赤紅著眼,忍受著煎熬般的痛苦,老師對他的諸般教導浮現在心頭。
不可以,不可以墮化為煞。煞化的英靈無法歸來,隻能在喪失理智的殺戮之中,徹底消散。
他咬著牙,掙紮著從地上爬起,手中那柄殺敵製勝的長槍,毫不猶豫捅進了自己契主的身體裏。墮化的痛苦在一瞬間停止,契約粉碎,鶴來冷眼看著自己所效忠的那個人諂媚獻豔的臉龐,漠然拔出染血的長槍,順從被故土所召回。
但所有的辯解都無助地遺落在大殿之上,他所敬仰的老師,掌管異世的王者,隻是痛惜地看著他,搖頭道:“鶴來,你錯了,大錯特錯。”
鶴來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老師站起身,在自己的身側忽然生出火焰,將他包裹在其中,然後他聽到那個王冰冷而決然的聲音響起:“沒有指引是錯,殺戮契主是錯,鶴來……這裏,已經容不下你。”
“老師--”一聲哀鳴脫口而出,火焰頃刻升騰而起,再度褪去的時候,四周已不再是那個他所熟悉的殿堂。
海水拍擊著沿岸,發出陣陣浪濤之聲,鶴來最後的呼喚被淹沒,餘音消散在空氣之中,甚至沒人聽到。
充盈在身體中的力量被另一種狂躁的力量逐漸吞噬,清明的理智中無端混入暴躁的情緒,他咆哮,他呼喊,他認錯……可是無論鶴來做什麼,故土都不再有任何回應。
--他被放逐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鶴來遊走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之上。他看著日月星辰輪轉,看著四季輪回,看著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們休養生息……可他並不屬於這裏,他甚至無法觸碰到這個世界的一絲一毫。
在這片土地上,鶴來也見到了不少和他一樣被放逐的同族,有的哭泣懺悔,有的早已記不清自己被放逐的理由,但是更多的,卻是已經在漫長永恒的時間中,被鐫刻在靈魂中對故土的那份眷戀,折磨至發瘋的存在。
被放逐的英靈是這片土地上遊蕩的幽靈,是故土的罪臣。
那一日,他眼睜睜看著一個發瘋的同胞選擇了放棄,身形一點點湮滅在空氣之中,眼神迷茫,靈魂破碎,無從尋覓,而在不遠處,夜幕之下閃爍著萬家燈火,熱騰騰的飯菜香氣飄逸出來,夾雜著溫馨而幸福的歡聲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