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豹子頭林衝(1 / 2)

這一夜,豹子頭林衝在床上翻來覆去,直過了三更,兀自一點兒睡意都沒有。

日間那個楊誌——那個因為失陷了花石綱丟官,現在卻又打點些錢財想去鑽門路再圖個“出身”的青麵獸楊誌的一番話。不知怎地隻在林衝心窩裏打滾。

他林衝,一年多前何嚐不曾安著現在楊誌那樣的心思;便是日間聽著楊誌那樣氣概昂揚的表白時,他林衝也曾心裏一動,猛可地自覺得臉頰上有些熱烘烘。但是在這月白霜濃的夜半,那青麵獸的幾句話便隻能像油煎冷粽子似地格在林衝胸口。咽又咽不下去,嘔又嘔不出來,真比前番第一次聽說自己的老婆被高衙內攔在嶽神廟樓上調戲還難受。

雖說是帶了寶刀莽莽撞撞地闖進白虎節堂——是那樣粗拙的林衝,有時候卻也粗中有細;當他把一樁事情放在心上顛來倒去估量著的時候,他也會想到遠遠的過去,也會想到茫茫的將來,那時,他的樸野粗直的心,便好像被樸刀尖撩了一下,雖然有些疼,可是反倒鬆朗些,似乎從那傷處漏出了一些些的光亮,使他對於人,我,此世界,此人生,都仿佛更加懂得明白。

現在是月光冷冷地落在床前,林衝睜圓了大眼睛看著發愣。

自家幼年時代的生活朦朦朧朧地被喚回來了。本是農家子的他,什麼野心是素來沒有的;像老牛一般辛苦了一世的父親把渾身血汗都澆在幾畝稻田裏,還不夠供應官家的征發;道君皇帝建造什麼萬壽山的那一年,父親是連一副老骨頭都賠上;這樣的莊稼人的生活在林衝是受得夠了,他這才投拜了張教頭學習武藝,“想在邊庭上一刀一槍,也不枉父母生他一場。”

林衝,他從沒到過所謂“邊庭”。據他從鄉村父老那裏聽來的傳說,那就是一片無邊無垠的水草肥沃的地方,夕陽下時,成群的牛羊緩緩攢集到炊煙四起的茅屋的村落,然而遠遠地胡笳聲聲動了,騎著悍馬的氈笠子的怪樣的“胡兒”會像旋風似地掃過這些村落,於是牛羊沒有了,隻剩下呼爺覓兒的漢人和燒殘的茅屋:每逢這樣的“邊庭”的圖畫,在林衝想象中展開來的時候,他林衝的樸實的農民意識便朦朧地覺到自己的學習武藝就不但是僅僅養活自己一張嘴,卻有更加了不起的意義了。

“邊庭”哪!這不熟識的“邊庭”曾使豹子頭林衝怎樣的激昂嗬!

但是在“八十萬禁軍教頭”任上的第二年,他林衝看見了許多新的把戲;他毫無疑惑地斷定那些口口聲聲說是要雪國恥要趕走胡兒的當朝的權貴暗底裏卻是怎樣地獻媚胡兒怎樣地幹那賣國的勾當!

林衝拿起拳頭來在床沿猛捶一下,兩隻眼睛更睜得大了:

“咄!邊庭上一刀一槍!——哈!”

眼前那個青麵獸楊誌不是還在做這樣的夢麼?他,這個“三代將門之後,五侯楊令公之孫”,應過武舉,做過“殿司製使”的青麵獸楊誌,從前是不明不白地弄個官兒來;他,這青麵獸,一身好武藝,清白姓字,三代受了朝廷的厚恩,貴族的後裔的楊誌,就會還有這樣的幻想,可是他,豹子頭林衝,自來不曾受過“趙官兒”半點好處的農家子的林衝,現在是再也不信那些鳥語了!

這樣想著,林衝倒覺得楊誌有點可憐。這位“三代將門之後”清白姓字的青麵漢子,雖然還是竭力不讓身體玷汙,還是想到邊庭上一刀一槍替朝廷出力,雖然他的小小的欲望隻不過封妻蔭子,但是他這一片耿耿的孤忠大概終於要被他的主子們所辜負的吧。什麼朝廷,還不是一夥比豺狼還凶的混帳東西!還不是一夥吮吸老百姓血液的魔鬼!

對於楊誌的還打算向當道豺狼獻媚妥協的那種行徑,林衝隻覺得太卑劣。自己是個農家子,具有農民的忍耐安分的性格,然而也有農民所有的原始的反抗性。他從沒得罪過什麼人,從來不想占便宜;可是他亦不肯忍受別人的欺侮。那時候,他要報複;要用仇人的血來洗滌他的恥辱!那時,他不管是高太尉呢,或是高衙內,或是什麼陸虞侯,他簡截地要他們的命!對於仇恨,他有好記性。自從那天冤屈地被做成了發配滄州的罪案以後,他是除了報仇便什麼幻想都沒有。盡管他的丈人張教頭怎樣寬慰他,怎樣說是“年災月晦”,他到底要立下一紙“休書”給老婆,“放下一條心,免得兩相耽誤”。他已是下了決心,無論怎樣將來隻要報仇!再忍著氣兒,守著老婆,過太平日子那樣的想頭,他早已絕對沒有了!

流血,他不怕。但無緣無故殺人他亦不肯。因此前天那個什麼白衣秀才王倫不肯收留他入夥,要他交納什麼“投名狀”的時候,他從心底裏直感得這個潑皮的秀才原也是高俅一類,不過居住在水泊罷了。完全為了自己個人的利害去殺一個無仇無怨的什麼人,那不是豹子頭林衝的性情!可是吃逼住了,他隻好應承。他打算殺一個看來不是善良之輩的過路人。也是為此他守了三天還是交納不出“投名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