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最後卻又碰到了這倒黴的青麵獸楊誌!
暴躁突在林衝胸頭爆炸開來,他皺著眉毛向牆上的樸刀望了一眼,翻身離床,拿了那樸刀,便開了房門出來。
前幾天的宿雪還沒消融,映著月光,白皚皚的照得聚義廳前那片廣場如同白晝一般;夜來的朔風又把這滿地的殘雪吹凍了,踏上去隻是簌簌地作響。林衝低著頭,倒提了樸刀,隻顧往前走。左邊大樹上一群睡鳥忽然撲撲地驚飛起來,繞著樹頂飛了一個圈子,便又一個一個落進巢裏去了。林衝猛可地曳住了腳步,抬頭看天。半輪冷月在幾片稀鬆的凍雲中間浮動,像是大相國寺的魯智深手下的破落戶潑皮涎著半邊臉笑人。幾點疏星遠遠地躲在天角,也在對林衝睞眼睛。
站著看過一會兒,林衝剔起眉毛,再往前走。然而一個“轉念”——那是像他粗中有細的人兒常常會發生的“轉念”,清清楚楚地落到他意識上來了。
“到底要結果哪一個?”經這麼自己一問,林衝倒弄糊塗了。昨天在山坡下和青麵獸廝殺的時候,他是一刀緊一刀地向敵人的要害處砍去的。雖然和這位“麵皮上老大一搭青記。腮邊微露些少赤須”的漢子,原來亦是無仇亦無怨,但作為一個不是無抵抗的善良安分的老百姓而言,林衝那時候卻覺得在“刀槍無情”的理由下傷害了那漢子的生命,原是冠冕堂皇,問心無愧的。可是現在,現在呢?盡管這青麵漢子在他豹子頭林衝眼前已經暴露出更卑汙的本相,然而好像是將他從臥房中趕出來,乘他睡眼朦朧就一刀砍了那樣的事,也不是豹子頭林衝做的。這須吃江湖上好漢們恥笑哪!
愣著眼睛遙望那聚義廳前的兩排戈矛劍戟,林衝的殺心便移到了下意識中的第個二對象。是那王倫!那白衣秀才王倫!頂了江湖上好漢的招牌卻在這裏把持地盤,妒賢嫉能,卑汙懦怯的王倫!在豹子頭林衝的記憶中,“秀才”這一類人始終是農民的對頭,他姓林的一家人從“秀才”身上不知吃過多少虧。他豹子頭自己卻又落到這個做了強盜的秀才的手裏!做了強盜的秀才也還是要不得的狗賊!
林衝睜圓了怒眼向四下裏眺望。好一個雄偉的去處呀!方圓八百餘裏,港汊環抱,四麵高山,中間裏鏡麵也似一片三五百丈見方的平地,是一個好去處,進可以攻,退可以守的根據地!爭不成便給王倫那廝把持了一世,卻叫普天下落魄的好漢,被壓迫的老百姓,受盡了醃瓚氣!
像重新下了決心似的,林衝挺起樸刀,托開左手,飛步搶過聚義廳前,便轉向右首耳房奔去。“嘿,那廝來者是誰?”望見前麵十多步處有兩個黑影,又聽到了這一聲吆喝。林衝便擺開步式,將樸刀抱在懷裏,定睛朝前麵瞅。
“呀,林教頭,是你!”
“呀,林頭領!”
走近了時這麼招呼著的兩個巡夜的小嘍羅都做出葉劇吃驚的臉相來。林衝把眼瞅著這兩個不說話。不是沒了主意,卻是在躊躇;他的不忍多殺不相幹人的本性又兜頭撲回來了。
“林教頭,半夜三更,到這裏做什麼?”
雖是這麼一句平常的詢問,在林衝心上卻驀地勾起前番誤入“白虎節堂”那回事情,忍不住抬頭望了一眼。明明白白是“聚義廳”,不是“白虎堂”!
“林頭領好武藝,這早晚也還在打熬力氣!”
這話是提醒了林衝了,下意識地竟然點頭,但是隨即耳根上發熱,心裏慚愧這有生以來第一次的撒謊。
他,一身好武藝的豹子頭林衝卻沒有一顆相稱的頭腦呢!這周圍八百裏的梁山泊,這被稱為的“聖地”的梁山泊,固然需要一雙鐵臂膊,卻更需要一顆偉大的頭腦。
看著他們兩個巡夜小嘍羅的走遠了的背影,林衝倒提著樸刀,頭微微下垂,踏著凍雪,又走回自己的臥房去。一種新的形勢在他心裏要求估量。醃瓚畜生的王倫自然不配作山寨之主。但是誰配呢?要一位有膽略,有見識,江湖上眾豪傑聞風拜服的人兒,才配哪!不乏自知之明的林衝本來是什麼個人野心都沒有的,而且也正惟其如此,現在他的想法是和先前提刀出房時頗不相同了。
“梁山泊又不是他的!我林衝在此又不是替他賣力!潑賊秀才算得什麼?隻是這地方可惜!”
他的農民根性的忍耐和期待,漸漸地又發生作用,使他平靜起來。忍耐著一時吧,期待著,期待著什麼大智大勇的豪傑吧,這像“真命天子”一樣,終於有一天會要出現的吧!
這裏清脆的號角聲已經在寒冽的晨氣中嗚咽發響。
作於1930年8月10日
發表於《小說月報》第二十一卷第八號
1930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