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我之前經曆的那些人和事,暫時就寫到這裏。下麵,有關我一心想念著的那個人,我又可以寫點什麼呢?我記這些日記時,一直念念不忘勞娜。今晚,在結束我的日記之前,我又能回憶起她六個月以來的一些什麼事呢?
我隻能根據她的來信記述;然而,對我們通信中所能談到的最重要的那兩個問題,她都沒有詳細說明,而是逃避過去了。
她現在比結婚那天和我分離時快樂些了嗎?他待她好嗎?我在每封信裏都問到了這兩點,而且多少是比較直接地問,有時用這種方式,有時又用另一種方式,但凡是有關這方麵的問題,她都不給我答複,或者在答複時隻當我問的是她的健康。她囑咐我放心,說她身體很好;說她對旅行感到滿意;說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過冬沒有感冒;但是,我在信中找不到一句話能夠說明:她已經適應婚後生活,現在回想到十二月二十二日已不再那樣痛苦地感到悔恨。她每次在信中提到她丈夫,都像是提到一個朋友,仿佛那個人隻不過是和他們結伴旅行的,是單管安排途中一切事務的。“珀西瓦爾爵士”已安排好我們某天離開某地;“珀西瓦爾爵士”已決定走哪條路線。她單寫“珀西瓦爾”時候很少,他的名字都是帶有稱號的,十之八九都是這樣的。
好像他的習慣與見解對她沒有絲毫的影響和改變吧,反正我是沒看出來。一個活潑敏感的年輕婦女,通常在婚後無意中發生的那種精神上的變化,好像根本沒在勞娜身上出現。她看到一切奇異景色,寫出自己的思想與感受時,完全像是在給另一個人寫信,敘述她和我一起旅行的情況,而不是她和她丈夫一起旅行的情況。我看不出,她曾在什麼地方無意中流露出他們夫妻間有什麼感情。即使她談的不是她的旅行,而是對回英國後的想法,她也隻是想到將來仍是我的妹妹,始終沒理會到她已是珀西瓦爾爵士的妻子。在所有的來信中,她從不隱約地訴苦,使我擔心她婚後的生活十分不快。我從我們的函劄往返中得到的印象,謝天謝地,並未使我得出這種令人懊喪的結論。當我通過她的信件,把她過去作為我妹妹跟她現在作為別人的妻子相比較時,我所覺察出的,隻是一種悲哀的麻木,一種經常的冷漠。也就是說,過去六個月裏,寫信給我的根本不是格萊德夫人,而一直是勞娜·費爾利。
說也奇怪,她非但絕口不談她丈夫的為人處事,而且在後來的幾封信中,盡管間或提及福斯科伯爵,但幾乎同樣故意避免詳談她丈夫的這位摯友。
到底是什麼緣故,她沒有說明。好像伯爵夫婦去年秋天突然改變了計劃,沒去珀西瓦爾爵士離開英國時希望他們前去的羅馬,而是到了維也納。他們直到春天才離開維也納,然後一路遊曆到蒂羅爾,在那裏和取道回國的新夫婦會齊。
勞娜當即在信中談到她和福斯科夫人會晤的情形,並且一再說她發現姑母變得比以前好多了——婚後再不像做閨女時那樣了,不但安靜得多,而且通情達理得多了——我在這裏見到她時會不認得她了。然而,有關福斯科伯爵的事(我對他遠比對他的妻子更感興趣),勞娜守口如瓶簡直到了令人氣憤的程度。她不願告訴我她對那個人的印象,隻說猜不透他的為人,說我見到他就知道自己的看法了。
我覺得她的口氣裏透著對伯爵的不友好。勞娜比多數成年人更能完整地保持兒童根據直覺判斷朋友的那種能力。如果我猜得對,如果她對福斯科伯爵的第一個印象確是不好,那麼用不著先見過這位聞名已久的外國人,我就會跟著她懷疑,並且不再相信他。不過,還是耐心點兒吧,耐心點兒吧,這件尚未肯定的事,以及其他許多尚未肯定的事,總不會老是叫人納悶的。到明天,我所有的疑團都可以消釋了。
我剛去敞開的窗口向外望了望,然後走回來寫完我的日記。
鍾已敲了十二下。這是一個悶熱、沉寂、沒有月光的夜晚。星星黯淡稀疏。四麵都是擋著視線的樹木,遠遠望去,是那麼濃密和昏黑,好像圍著一道巨大的石牆。閣閣蛙鳴聲,聽來是那麼微弱、邈遠;巨鍾早已敲完,但它的回聲仍在悶熱沉靜的空氣中回蕩。白天的黑水園府邸是什麼樣兒?我不知道,反正夜裏我肯定不喜歡它。
12日——真沒想到,這一天我探詢並發現了不少事情——有許多理由說明這一天是比較有趣的一天。當然,我首先要做的就是去參觀這座府邸。
正屋是那個被大夥過分推崇的女人——伊麗莎白女王時代建造的。底層有兩條極長的回廊,並排平列的頂蓋很低,裏麵掛著樣子怪可怕的列祖畫像(每一幅我都想把它燒了),這樣廊裏邊的屋子就更加陰暗了。據說回廊上層的房間都收拾得相當整齊,但是難得使用它們。給我當向導的那個禮貌周到的女管家要領我去看那些房間,但是她又體貼入微地說,擔心我看了會嫌那地方太淩亂。我因為珍重自己的裙和襪,遠勝於珍重國內所有伊麗莎白時代的臥室,唯恐弄髒了我漂亮幹淨的衣服,所以斷然放棄了到積滿塵垢的樓上去探奇尋勝的打算。女管家說:“小姐,我覺得您的意見很對。”像我這樣如此懂事的女人,看來她已經很久沒遇到過了。
正房兩邊都附有耳房。左邊(你走向正房時靠左的一邊)已圯廢的耳房,建於十四世紀,它最初是一座獨立的住宅。珀西瓦爾爵士外家的一位祖先(我記不得,也不去管他是哪一位),在上述伊麗莎白時代使其附屬於正房,成為與正房垂直的一帶耳房。女管家告訴我,凡是眼力好的鑒賞家都說“老耳房”內外建築都很精美。我再一打聽才知道,原來眼力好的鑒賞家要欣賞珀西瓦爾爵士的這座古代建築,首先必須將一切置之度外,不要害怕那些地方潮濕陰暗,而且有很多老鼠。一經知道了這情形,我就毫不猶豫地承認自己根本不是鑒賞家,建議我們還是像剛才對待伊麗莎白時代的臥室那樣對待“老耳房”。女管家又一次說“小姐,我覺得您的意見很對”,毫不掩飾地對我流露出讚美的神情,她又一次認為我異常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