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駁斥這兩種荒謬之談,我總是引證一些肥胖的人,說明他們卑鄙、險惡、殘酷的程度並不亞於他們那些最瘦弱的同胞。我總是問:亨利八世是性情善良的人嗎?殺人犯曼寧先生和曼寧夫人不都是長得很肥胖嗎?一般被描寫為全英國最殘忍的雇用的保姆,她們多數不也是全英國最肥胖的婦女嗎?諸如此類的例子,古代的,現代的,外國的,本國的,上流社會的,下等社會的,還可以舉出很多。盡管我堅定地抱有以上看法並竭力辨析這個問題,然而,現在見到了福斯科伯爵,他雖然胖得像亨利八世,但並沒有由於身軀臃腫而惹人討厭,反而在極短的時間內贏得了我的好感。
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一件事啊!是他那張臉贏得了我的好感嗎?
我認為肯定是他那張臉讓我對他產生好感。他在很大程度上長得極像偉大的拿破侖。他的五官和拿破侖的一樣端正英俊;他的表情使人想起了這位偉大軍人的威武沉著與剛毅堅定。這一明顯的相似之處,肯定首先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除了麵貌相似以外,他還有一些地方給我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
大概,我現在試圖探索的那股力量就潛藏在他眼睛裏。那是我以前從未見過的最神秘莫測的灰色眼睛;它們有時候閃出一種冷靜的、晶瑩可愛的、令人無法抗拒的光芒,迫使我朝他看,但看時卻又有一種畏縮之感。
他頭上和臉上的其他部分也有奇怪的特征。比如,他的臉色就很特別,白裏泛出灰黃,和他那深棕色的頭發很不相稱,我甚至懷疑他的頭發是假的;雖然(珀西瓦爾爵士說)他已年近六旬,但是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皺紋,毛發全部刮得很幹淨,比我的臉更加光潔。
他在我所見過的人當中顯得很特出,在我看來,主要並不是由於這些麵貌上的特點。目前我隻能說,他眼光中具有一種特殊的表情和特殊的力量,這就是我所認為他與眾不同的地方。
他的態度以及他使用我國語言的才能,可能在某種程度上也贏得了我對他的尊重。他斯文有禮,聽婦女談話時露出喜悅與關心的神情;和婦女說話時聲調中流露出一種神秘的柔和,不管怎樣,反正誰也無法抗拒那種影響。在這方麵,他使用英語的才能肯定也對他有幫助。我常聽說,有許多意大利人在掌握我國強硬的北方語言方麵顯露了非凡的才能,但是,在見到福斯科伯爵之前,我從未想到一個外國人的英語竟能說得像他這樣純正。
有時候,從伯爵的腔調中,你幾乎沒法覺察出他不是我們本國人;談到流利程度,極少地道的英國人能像他那樣一不重複二不打頓。我從來沒聽到他用錯一個詞語,或者在挑選字眼時遲疑過一下,但需要說明的是他多少也會用外國人所造的那種句子。
這個怪人的特點,都明顯地含有離奇難解的矛盾成分,哪怕是那些極細微的特點也不例外。他雖然身體那麼胖,年紀那麼老,但是他的行動卻輕捷得驚人。他在屋子裏,安靜得就像我們婦女一樣。此外,雖然你一看上去就明知道他意誌堅強,但他卻像我們最柔弱的婦女那樣神經質地敏感。他偶爾聽到輕微的響聲,就會像勞娜那樣不由自主地感到吃驚。昨天珀西瓦爾爵士打一隻大耳朵長毛狗,伯爵就哆嗦了一下,嚇得躲開了;和他相比,我覺得很是慚愧,因為感覺自己不夠慈悲和敏感。
講到以上這件事,我就聯想起他最古怪的一個特點,那就是他愛好一些小動物。這特點我前麵還沒提到過。
他把一隻鸚鵡、兩隻金絲雀和一窩小白鼠帶到府邸裏來,其他小動物則留在了大陸。他親自照料這些罕有的寵兒,還教會了這些小動物怎樣和他親昵,怎樣出奇地喜愛他。
那隻對其他人都十分陰險凶惡的鸚鵡,看來卻一心地愛他。他把鸚鵡從它的大籠子裏一放出來,它就跳上他的膝頭,用爪子抓著攀上他那肥大的身體,十分親熱地用它的冠蹭他灰黃色的雙下巴頦。他隻要一打開金絲雀的籠門,喚它們一聲,那兩隻調馴了的漂亮小鳥就毫不畏懼地歇在他手上,他一吩咐它們“上樓”,它們就依次登上他伸出的肥胖的手指,而一到了大拇指上,就扯直了嗓子快樂地歌唱。他為他的小白鼠親自設計編製了一個花漆鐵絲小寶塔。它們幾乎和金絲雀一樣馴服,而且也像金絲雀那樣經常被放出來。它們白得像雪一樣,在他身上爬來爬去,在他坎肩裏鑽進鑽出,成雙結對地蹲在他那寬闊的肩上。
在所有的小動物中,他好像最憐愛他的小白鼠,老是對著它們笑,吻它們,還用種種愛稱呼喚它們。如果一個英國人也有這種童稚的興趣與娛樂,那他被成年人看見時,肯定會為此事感到很難為情,急忙為此事道歉。然而,這位伯爵在他自己粗大的身體和他嬌小的動物奇怪的對比下,分明並不覺得有任何可笑之處。他會當著一群獵狐的英國人溫柔地吻他的小白鼠,對著他的金絲雀嘰嘰喳喳學鳥語,而如果那些人大聲笑他,他隻會對這些野蠻人表示出一種高傲的不屑。
如果不是我在記敘這些事,也不是我親眼所見,我幾乎覺得它們是不可信的。而且這個人,盡管鍾愛他的鸚鵡時好像一個老處女,管理他的小白鼠時,每個小動作靈活得像拉手風琴的樂師,但是,一時興起,他又能大膽地敞開思想談話,他熟悉各國文字的書籍,他曾進入歐洲一大半國家首都裏的上流社會,他在文明世界的任何集會上都可以成為一位顯要人物。
這個調馴金絲雀的人,這個給小白鼠編製寶塔的人,又是當今一位第一流的實驗化學家(這是珀西瓦爾爵士親口對我說的),除了其他一些驚人的發明以外,他還研究出一種方法,可以僵化一具屍體,使它堅硬得像塊雲石,可以將它永遠保存起來。這個肥胖的、懶得動彈的、已過中年的人,神經十分靈敏,偶爾聽到一點聲響就會驚起,看到家裏一條狗被鞭子抽了就要躲開,他來到的第二天早晨到馬房裏去,把一隻手放在一條拴著的獵狗頭上,那畜生十分凶狠,連那喂它的馬夫也遠遠地躲開它。後來發生的一件事雖然曆時很短,但我是不會忘記它的。那一次伯爵夫人和我都在。
“爵爺,當心那狗呀,”馬夫說,“它什麼人都咬!”
“它咬人,我的朋友,既然人家都怕它。”伯爵沉靜地回答,“咱們倒瞧瞧它會不會咬我。”說著他就伸出了十分鍾前金絲雀曾歇在上麵的那根黃裏泛白的胖手指,戳在那個可怕的畜生的腦袋上,逼視著它的眼睛。“你們這些大狗都是膽小鬼,你會咬死可憐的貓,你這個該死的膽小鬼。”他輕蔑地對狗說,他的臉和狗的臉相距隻一英寸。“你會撲上去咬饑餓的乞丐,你這個該死的膽小鬼。隻要誰被你冷不防嚇倒了,隻要誰怕你這個大身體,怕你這一口惡毒的白牙齒,怕你這個淌著口水想吸血的嘴,你就要向他撲上去。這會兒你可以把我吞了呀,你這個卑鄙可憐、欺軟怕硬的家夥,可是,你連正眼都不敢看我,因為我不怕你呀,你會再耍什麼鬼主意?準備用你的牙齒在我脖子上試一試嗎?呸!你才不敢呢!”他轉過身對院子裏幾個吃驚的人大笑,而那狗卻乖乖地爬回它窩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