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瞧我這件漂亮的坎肩!我不該上這兒來的。”他懊喪地說,“幹淨漂亮的坎肩上沾了那畜生的口水。”這幾句話道出了他另一個令人難解的怪癖。來黑水園府邸剛兩天,他已換了四件上好的坎肩。雖然他看著傻氣十足,但愛穿好看的衣服。那四件坎肩都是淺色花哨的,穿在他的身上顯得很寬大。
除了性格上表現出的奇怪的矛盾,以及一般嗜好與活動中流露出的孩子氣,同樣引人注意的還有他在一些小事中顯示出的機智。
他準備在旅居此地期間與我們融洽相處,這一點我能夠看出。他分明已經感到勞娜心中不喜歡他(經我追問,她也向我承認了這一點),但是他同時又發現她是熱愛花兒的。每次當她想要一個花束,他就把自己采摘整理、已經紮好了的贈給她,我覺得很有趣,見他總是那樣狡猾地備下了雙份花束,另一份花種完全相同,搭配得完全一樣,還沒有等到他那孤僻妒忌的妻子感到委屈,他已經去討好她了。當著大夥的時候,他對待伯爵夫人的情景也很有趣。他向她鞠躬,習慣稱呼她“我的天使”,讓他的金絲雀站在他手指上向她敬禮,唱歌給她聽,她把煙卷兒送給他時,他吻她的手,還用一些小糖果作為回敬,從口袋中一隻盒子裏取出糖果,戲謔地放在她嘴裏。他用來管製她的那根鐵棍從來不當著眾人拿出,那是一根從不公開的棍子,永遠藏在樓上。
他向我獻殷勤時用的方法與對待他妻子的方法完全不同。他把我當男子對待,和我談話時嚴肅認真,以此滿足我的虛榮心。可不是!離開他後,我就明白了他的用意,我到了樓上自己房間裏想起他時,就知道他是在取悅我的虛榮心,然而,我一到樓下再和他在一起時,他又把我迷住了,我就像始終不知道他的用意似的,又去受他奉承了!他能夠製伏我,一如他能夠製伏他的妻子和勞娜,隨時都能製伏珀西瓦爾爵士,並且在昨天又製服了馬房院子裏的獵狗。
“我的好珀西瓦爾!我多麼愛聽你這種粗俗的英國人的冷笑話啊!”——“我的好珀西瓦爾!我多麼欣賞你這種健全的英國人的判斷力啊!”每逢珀西瓦爾爵士嘲笑他那些娘兒們腔的興趣和娛樂,他總是用這方式把那些最粗魯的話輕輕地支吾過去,總是用教名稱呼珀西瓦爾男爵,像一位慈父對待執拗的兒子那樣,拍拍他的肩膀,毫不計較地寬容他,向他露出泰然自若的微笑。
不得不說,我對這個奇特的人物實在感興趣,終於忍不住去向珀西瓦爾爵士打聽他的曆史。
珀西瓦爾爵士也許真的不知道,也許是不肯多告訴我。他和伯爵在羅馬的初次會見已經事隔多年,當時那種驚險的場麵我已在前麵的地方提到過。從那時起,他們倆就經常聚會,在倫敦,在巴黎,在維也納——但是再不曾在意大利相會;說也奇怪,許多年來伯爵始終不曾進入故國國境。也許他是受到了什麼政治迫害吧?不管怎樣,看來他對故土仍是一往情深的,隻要有本國人來到英國,他都不肯錯過見到他們的機會。他那天晚上一到這裏,就問最近的城鎮離我們這兒有多遠,我們可知道那裏住有什麼意大利人。他肯定是和大陸上的人通信的,因為他收到的信上貼有各種奇怪的郵票,今天早晨我看見早餐桌上放著一封他的信,上麵蓋了一顆很大的官印。也許他是在跟本國政府通信吧?可是我本來以為他可能是一個政治流亡者,這又和我原來的想法不一致了。
瞧我寫了多少有關福斯科伯爵的事!可憐的好吉爾摩先生又要用他那一味講求實際的口氣問:“這有什麼意思呢?”我隻能重複一遍:即使認識不久,我確實感到我對伯爵的喜愛有一種既願意又不願意的奇怪之處。
他好像已經控製了我,一如他顯然已經控製了珀西瓦爾爵士。珀西瓦爾爵士對待他的胖朋友,雖然有時候會不客氣,甚至很粗暴,然而,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卻害怕真的得罪了伯爵。我懷疑自己是否也害怕他。我肯定生平從未遇到過這樣一個我自己唯恐與他為敵的人。這到底是因為我喜歡他呢,還是因為我害怕他呢?Chisa?——用福斯科伯爵本國的語言來說,誰知道呢?
6月16日——除了自己的感想與印象而外,今天還有一件特殊的事要記錄。來了一位勞娜和我都完全不認識的客人,這人分明也是珀西瓦爾爵士完全不曾料到的。
在法國式新窗子臨陽台的那間屋子裏,當時的我們都正在進午餐,伯爵(除了寄宿學校裏的女生,我從未見過有人那樣狼吞虎咽地吃糕點)剛一本正經地要吃第四個果餡餅,他的樣子把我們都逗樂了,這時仆人進來回話,說有客人到。
“珀西瓦爾爵士,梅裏曼先生來了,他這就要見您。”
珀西瓦爾爵士望了望仆人,顯然吃了一驚,露出氣惱和慌張的神情。
“梅裏曼先生!”他重複了一遍,仿佛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的,珀西瓦爾爵士,梅裏曼先生是從倫敦來的。”
“他人呢?”
“在書房裏,珀西瓦爾爵士。”
聽到這裏,他立即離開餐桌匆匆忙忙走出了屋子,也不向我們打個招呼。
“梅裏曼先生是誰?”勞娜問我。
“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隻能這樣回答。
這時伯爵已吃完他的第四個果餡餅,走到靠牆的一張茶幾跟前去照護他那隻凶惡的鸚鵡。接著他回到我們這邊,那隻鳥立在他的肩上。
“梅裏曼先生是珀西瓦爾爵士的律師。”他安詳地說。
珀西瓦爾爵士的律師——這已直截了當地回答了勞娜的問話,然而,這一回答在當時的情況下並未說明全部問題。如果梅裏曼先生是他的委托人特意找來的,那麼他應召出城這件事該是毫不足奇的。但是,如果律師未經召喚就從倫敦趕到漢普郡,而且來到這兒又大大驚動了他的委托人,那麼我們可以肯定地認為來訪的律師帶來了一條十分重要也十分意外的消息——這消息也許是極好的,也許是極壞的,但不管是哪一類,可以肯定的是它不會是普通性質的。
我和勞娜一句話不說,在餐桌上坐了一刻鍾或更長的時間,心裏七上八下地揣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都盼望珀西瓦爾爵士會很快回來。一直到覺得他不會回來了,我們才站起身,準備離開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