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好朋友,錯不錯我都要告訴你。"花紅說話的口氣像長輩。"賀天宇起碼已經有了兩個女朋友,一個是李小娟,一個是商影影。"
小芽脫口而出:"不可能!商影影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商影影她爸可是縣人武部長。我親眼見到商影影來找賀天宇,兩次。"
"也許她是來借書看呢?"小芽有點像溺水者試圖抓住稻草。
"商影影喜歡看書?你信嗎?"花紅打擊起小芽來毫不留情。
小芽不再說話了,她知道商影影在農場的地位,起碼在蘇立人的心裏商影影是寶貝,因為她父親的關係,因為商影影在農場宣傳隊的重要。況且商影影長得不難看,濃眉大眼,白膚紅唇,那雙眼睛尤其靈便,掃視別人的時候就像能用它說話。她又有著與李小娟不同的一種氣質,說是幹部子女的傲氣也對,說是對自己的過份自信也對,總之從她身上傳遞出來的東西是輻射狀的,令人渾身灼熱坐立不安的。她唯一的缺陷是臉型,臉的額頭和下巴都往外突著,中部地段卻凹了進去,從側麵看,那張臉便是彎進去的月芽形狀的,又像一個人因為疼痛而捂緊腹部弓起了身子,多多少少有些怪誕。
"小芽,如果你是賀天宇,你會選她們當中哪一個?"花紅對小芽緊追不放,仿佛存心要將她一棍子打死。
小芽使勁地搖頭。她此刻心裏發疼,好像噎著一塊什麼東西。她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疼痛,為李小娟,為賀天宇,還是為她自己呢?
五
小芽到場部去找葉飄零,本意是要想借兩本外國小說,看一看小說裏的情書是怎麼寫的。語文老師孟夫子說過,外國人寫書,三句話不離一個"愛"字,愛得都讓人難為情。小芽心裏很想見識見識這份"難為情"的尷尬。
小芽知道葉飄零家裏有書。那一天小芽幫忙從拖拉機上往下搬東西的時候就知道了。裝書的那兩隻木板箱很沉,用麻繩捆得結結實實,溫衛庭跑前跑後叮囑說:"擔心別讓書砸了腳。"小芽心裏就有了數。但是她沒有對別人說出去,連花紅都沒有。孟夫子曾經因為私藏的一百多本書被押到場部禮堂批鬥,當他的麵,那些書被點一把火燒了,小芽記得清清楚楚。她不願意葉飄零的書也同樣被燒。
葉飄零不在家,出門迎接小芽的是歡蹦亂跳的貝貝。小芽進門之後,一眼看見溫衛庭靠在床欄杆上拉手風琴,這使她很驚訝。醫生和手風琴是兩種不同的概念,小芽意念中隻有死去的音樂老師徐渺渺才應該會這一手。
溫衛庭仍舊穿著他那件黑呢子短外套,他好像隻有這一件過冬的衣服。他的皮膚既沒有曬黑也沒有被江風吹成赭紅,像農場裏大部分男人的膚色一樣,而是依然蒼白到過份,如同長久不見天日的石灰牆,透著一種濕冷的涼氣。他的褲子有點肥大,看樣子穿了很久沒有洗過,皺巴巴地垂掛在身上,兩條褲腿像兩條裝過了石頭的麻袋,被過重的貨物撐了個七零八落。如此一比,他胸前的那架紅色手風琴就顯得非常隆重,琴身上帶著高貴的琺琅質的光澤,一長排琴鍵潔白溫潤,就連深陷進他肩膀裏的黑色皮帶也有一種卓爾不凡的氣度。
很顯然,他的琴藝是相當出色的,起碼不比徐渺渺差,因為小芽進去的時候他在自拉自唱。小芽試過徐老師的那架手風琴,知道自拉自唱很不容易,同一個大腦要同時指揮嘴和手的不同動作,不熟練的人肯定是手忙腳亂。
溫衛庭看到了小芽進門,他既沒有停止拉琴也沒有停止歌唱,反而微仰了臉,隱藏在近視鏡片後麵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盯住小芽,神態更加的怡然自得。
小芽聽到的歌詞大概是這樣的:
在路旁啊在路旁有個樹林,
孤孤單單人們叫它撒力登,
在那裏麵住著一個美麗的姑娘,
我一見她就神魂飄蕩。
美麗的姑娘你搶走了我的靈魂,
我也決不讓你安靜,
我要占有你那迷人的心房,
因為我已經深深地愛上你。
假如這條路它是屬於我,
那我一定要請人們來裝飾,
在那路上我要鑲著美麗的寶石,
讓我們甜蜜地度過青春。
溫衛庭一曲唱完,手臂大幅度地一揚,在琴鍵上彈出一個漂亮的結束音,而後,既沒有過渡也沒有停頓,他突如其來地向小芽發問:"林小芽,你為什麼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