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左手已經不失時機地夾上了一支香煙,右手正抓著一隻火柴盒,準備抽她下午睡醒後的第一支煙了。
"誰找我?"她不耐煩地剛剛問出這句話,忽然看見了站在小芽身後、高出女孩子一個腦袋的年輕人。她愣了愣,仿佛沒有想到來者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小夥子,有點後悔身上的衣服過於失禮,慌亂間隻好把右邊的胳膊抬起來搭到左臂上,以此遮蓋住自己的一部份身體。
"歐老師……"小芽結結巴巴,心裏很後悔不該在這時候把陌生人帶到她宿舍來。
"那麼,他是誰?"歐老師抬高了頭,神情冷淡地望著麵前的這個不速之客,話卻是對著小芽發問的,好像這個年輕人暫時還沒有跟她搭腔的資格。
這時候,毫無預兆,簡直就像戲劇舞台上的一段突發表演,那個年輕人忽然從小芽身後閃出來,畢恭畢敬地站在歐老師麵前,揚著聲音、唱歌一樣的喊出好聽的一聲:"媽咪!"
歐老師肩膀一抖,手裏抓著的火柴盒沒來由地掉在了地上。小芽趕快彎腰拾起,遞還給她。歐老師就勢用拇指頂開盒子,取出其中的一支火柴棒,嚓地劃燃,把左手夾著的香煙點著,貪婪地抽一大口,慢慢地噴出煙霧。她的臉隱藏在青色的煙霧後麵,變得舒緩和柔和許多。
"你剛才……你喊我什麼?"她又抬頭看了看年輕人,聲調裏透出茫然。
年輕人急切地向她彎下腰,探出身子:"媽咪呀!我喊你媽咪呀!"他臉上有一種孩子樣的歡快,眼睛彎彎的,嘴角的小虎牙白得發亮。
歐老師緊盯住他的臉,眉頭皺起來,看了好半天。然後她說了一聲:"稍候。"啪地將房門關上。
小芽回頭看年輕人,不知道他會不會感到尷尬或者惱怒。她很想對他解釋一下歐老師的脾氣:她就是這樣,總是這樣把人拒之門外……不過她很好,很善良,真的是很善良……但是她馬上就覺得沒有必要解釋,因為年輕人滿臉笑意,大拇指卡在褲袋口,兩眼盯著房門,嘴裏輕輕地吹著口哨,顯出極有耐心、非常理解一切的樣子。
房門再次打開的時候,歐老師已經簡單地把自己收拾過了:洗了臉,好像還擦了香脂一類的東西,有一股淡淡的桂花味飄過來。頭發用水抿過,緊緊地貼在耳後,黑得發亮,跟她早衰的麵容不大相稱。一身淡灰色的確涼衣褲,衣袖和褲縫的折痕清晰可見。腳上甚至還換了一雙黑色皮鞋,淺口,打著亮亮的鞋油,皮麵被門外的樹木花草映得微微發綠……
"進來吧。"歐老師手扶著門框,下巴朝屋裏略略一點。"坐下來說,到底怎麼回事?"
她轉頭又朝著小芽:"你也別走,我現在還不知道接下來的故事會有多麼驚人,很希望由你做個見證。"
說完這幾句話之後,歐老師點燃了這天下午的第二支煙,在年輕人的對麵坐下,再一次仔細地打量他的臉龐。
"我剛才還是沒有弄得明白,你到底喊我什麼?"
"是媽咪。"年輕人恭恭敬敬回答。
"媽咪?"
"就是媽媽,母親。對不起,我在台灣習慣了這麼叫。"
"台灣?"歐老師忽地站起身來。
年輕人緊跟著起身:"我姓羅,叫羅小歐,是羅成的兒子。媽咪,你真是我的媽咪呀!"
歐老師眯縫著眼睛,臉色有幾分發青,夾香煙的那隻手微微地發著抖。
"爹地去世之前跟我說,我在大陸還有一個媽咪,叫歐陽階痕,就是我名字裏的那個'歐'字。爹地說,如果有可能,讓我一定到大陸看望你,一定要!所以媽咪,我是從美國飛過來的,舊金山,我在美國念大學一年級。"
歐老師緩緩地搖了搖頭,仿佛無論如何不能相信有這樣的事。
"媽咪我是有證物的。"羅小歐說完這句話,第一次把背在肩後的一隻狀如馬桶的旅行包放下來,鬆開串在包口的一根繩子,伸手進去,小心托出一樣東西。
是一隻酒杯大小、黃銅打製、被無數次把玩擦拭打磨得金光錚亮的風鈴。
"媽咪你認識它嗎?一定認識的,對不對?爹地說,這風鈴是他離開大陸的時候,你親手放到他背包裏去的。爹地一直藏著它,一直用繩子係在床頭,小時候我要聽著爹地給我搖風鈴才肯睡覺。爹地為這個風鈴跟我的親生媽咪吵過幾次架。我媽咪總說他記遠不記近,記舊不記新。媽咪你不要生氣啊,我媽咪心眼兒真的是有點小,好多女人心眼兒都小。爹地還說過,這個風鈴最早的時候掛在你娘家的門廊下,他去看你,門一開,風鈴就叮叮當當地響,跟你笑起來的聲音一模一樣。爹地說那時候你好好看哦,你念大學的時候是你最好看的時候,就像一朵花一樣好看。媽咪我說得對不對?對不對媽咪?"
歐老師沒有答話。歐老師癱坐在椅子上,手裏緊緊地攥著那隻風鈴,已經是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