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農場裏的活兒總是一茬接著一茬忙個沒完。早稻才收上來,晚稻栽下去,那邊玉米收漿了,山芋該壓藤了,芝麻和黃豆要割,稻田裏要除草施肥打藥……天太旱,秋陽似火,玉米和山芋的葉子曬得蔫蔫的,稻子無精打采搭拉個頭,空氣聞上去都有一股焦糊的味兒。所有的抽水機都架到了田頭,突突的電機聲日日夜夜響著,叫人心裏煩燥,起毛。突然地,讓你根本就猝不及防地,天說陰就陰,狂風卷著塵土枯葉肆虐地掠過小島,豆大的雨點劈哩啪啦掃射過來,莊稼被打得低頭彎腰,不大功夫田裏已經汪了積水,再一夜功夫便是河滿溝平,抗旱改成了排澇。好在抽水機搭了雨棚現成地架著,吸口和噴口掉個個兒就行。
旱旱澇澇,澇澇旱旱,蟲害去了病害又來了,治完了病害又來了草災……一輪一輪沒完沒了的折騰,不把人弄得身心交瘁不算罷休。
再然後,秋陽不知不覺變得溫和起來,綿軟起來,更年期之後好脾氣的老頭子似的。幾個溫溫的太陽一曬,地裏看見了星星點點的白,頭遍棉花開始收摘了。
收棉花是場裏的大事。這一帶的農村,種麥種稻都隻為糊個嘴,一年到頭唯有在棉花上能有點現錢收入。棉花是經濟作物,好歹比糧食值錢,江心洲的土地又特別適合種棉花,弄得好,趕上風調雨順,一畝地能收小二百斤皮棉。二百斤皮棉能堆多大的一堆啊!收棉花的季節裏,每個隊的麥場上鋪天蓋地都是白呢,濕棉花的熱烘烘的氣味嗆得人走路都要打噴嚏呢,難怪江北的農民看著農場工人要眼紅。
年年收頭遍棉花的時候,島上的中學小學都放農忙假。其實也不在意多出這幾雙人手,主要圖個氣勢,圖個老小上陣的熱鬧勁兒,給秋收大忙開個轟轟烈烈的頭。
蔬菜隊也有一塊不大不小的棉花地。因為隻有這麼一塊,稀罕,當兒子一樣寶貝,侍弄得就特別好,棵棵棉花都長得像小樹。小芽放忙假,就跟著李秀蘭下地摘棉花。
摘棉花不像割麥,不用起大早,太早了露水重,摘下的棉花沉,也難曬幹。她們是吃過午飯開進棉花地的。每人腰間紮一個棉花兜,兜子由隊裏統一發,一色的老白布縫製,有的洗過了幾水,有的還很新,硬紮紮的,有一股漿水的香味。新摘的棉花潮氣大,尺五見方的棉花兜,真要裝滿了,也有十來斤重,墜在腰間死沉死沉,婦女都說,比大個肚子幹活兒還吃力。
這一天小芽穿的是件用棉襖罩衣改出來的小夾襖。時間進入七十年代以後,這一帶農村裏大襟的衣服就很少見,六七十歲的老太太們都講究穿個對門襟的翻領衫,以表示自己不落人後。小芽受了葉飄零著裝的啟發,偏要跟別人穿出點不一樣的東西,又苦於沒有多餘的錢折騰,就動手用自己的舊衣服翻新。這件棉襖罩衣是線呢布料的,暗紅色的底子,有細細的黑色豎條紋,雖然掉了顏色,看著還不算俗氣。小芽比照著《紅燈記》劇照裏李鐵梅的衣服樣子,自己動手,把罩衣改造成一件短短的立領大襟小夾襖,腰線收得很緊,幾乎就是比著身子卡出來的,下擺裁出一個圓圓的邊,非常古典,又透著難得一見的新鮮。
出工的嬸子大媽們呼啦一下把小芽圍住了,這個說:"小芽多好看哪,小腰這麼細,跟畫兒裏走出來的人一樣。"那個說:"小芽啊,你這衣服樣子是哪兒來的呀?是不是現在外麵興這個式樣啊?"跟著就是你摸一把,她捏一下,稀罕得不行。
李秀蘭在小芽身後站著,看著大家把小芽圍作一團的樣子,心裏高興,嘴裏卻說著謙虛的話:"什麼式樣不式樣啊,她自己瞎拚瞎湊罷了。遠看是朵花,近看是堆屎!不信你們撩起來看看針腳,粗針大麻線的,哪像個姑娘家做的活兒?"
別人就反駁她:"現在的姑娘又不靠針線活兒嫁人,腦子好用才是真的!小芽點子就是多,舊瓶子偏能裝出新釀的酒。好看是真好看!"
一個胖胖的新媳婦湊近小芽說:"幫我也裁一身吧,我家裏正好有塊府綢料,顏色跟你這身差不多。"
誇小芽腦子好用的大嬸是新媳婦的婆,她不客氣地白了新媳婦一眼:"你就是看不得人家好!衣服再好看,也要看看是什麼人穿,小芽什麼身條?你什麼身條?"
新媳婦被婆婆罵得很沒趣,羞紅的臉上有了恨色。
李秀蘭走過去解圍,挽了新媳婦的胳膊,故意走到所有人的前麵,一邊大聲說:"我老姐姐這張嘴,多討人嫌哪!擔心招人恨,老了之後沒人服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