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的水那樣的清,梧桐那樣的枝葉繁茂,“伏虎寺”三個字那樣的神聖……
醒來,腳伸在被窩外麵,冰涼冰涼的。冰涼的感覺還在,可寺院、池塘、清風、遊魚……卻隨夢境去了!
夜風更冷了,吹到身上,冷得厲害,就像把冷水潑到單薄的衣服上一樣,窗前的蔣超打了個寒戰:夜深了。月兒也似乎已經疲憊,照不到窗戶紙上了。整個客棧闃無人聲,一切都已入夢中。
他們都會做些什麼樣的夢呢?
睡吧,心和滴漏聲都在提醒著蔣超,但他仍然毫無睡意。
聖上也愛好佛經內典,以致無意於江山黎民。貪官汙吏充斥,強盜寇賊橫行,百姓越來越苦了。蔣超想起自己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
救民水火,實現夙誌,是自己的誌向。可自己身為翰林,不過是為聖上修訂史籍,或者奉皇命推演修繕曆法,這些於老百姓又有何益!
四十三歲,年齡並不算太老,但自己卻以病痛纏身為由向聖上告假回鄉了。聖上不懷疑自己,爽快地答應了自己。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己即使到了江南,不還是與在聖上身邊一樣嗎?哪一天聖上真地懷疑自己了呢?他將如何處置自己和自己的家人?
遺民……這本來就非常尷尬的身份,如今,家人能逃得過聖上的追究嗎?
老母的眼淚,妻子的久盼,兒女的乖巧……多麼令人心動!又多麼令人擔心!
清澈見底的池塘,伏虎寺,鍾聲……多麼遙遠的夢啊!
他想起了自己在公務之餘,潛心研究佛經、一心向佛的種種往事,想起了祖母的話,夢中和尚的提醒,多次內容相同的夢……
人生苦短,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一個聲音進駐蔣超的心裏。他想,若是自己剃度為僧,聖上即使得知消息,也應當不會怪罪他的家人了吧?
於是,他撥亮巨燭,剪掉燭花,研好墨汁,濡好狼毫,奮筆疾書:
“翛然猿鶴自來親,老衲無端墮業塵。妄向鑊湯求避熱,那從大海去翻身。功名傀儡場中物,妻子骷髏隊裏人。隻有君親無報答,生生常自祝能仁。”
書罷,他反複吟誦著偈子的首聯第二句:“老衲無端墮業塵。老衲無端……老衲……”
他滿意地笑了。
窗外,一隻鳥醒了,不知被什麼東西驚嚇了,怪叫幾聲,一切又歸於沉寂。
第二天,蔣超的大兒子看父親房間遲遲不開門,心中不安,以為父親昨夜勞累,尚未睡醒,就來到門前欲看個究竟。等走近父親房間的窗子時,他不禁嚇了一跳:父親並非尚在夢中,而是早已起床,且在自己收拾行裝了,窗子大開著,早晨的冷風毫不客氣地灌進去。
“兒啊,為父決定,不回家鄉了!”看到兒子,蔣超打開了門。
“……”兒子顯然未明白父親的用意。
“我要到峨嵋山去,這是我的夙願。至於孝敬祖母,贍養母親,撐起家業的事,就依仗你了!”蔣超輕撫兒子的頭,聲音平靜但又言語諄諄。
兒子淚如雨下,他長跪於地,手撫父親的雙膝,舍不得讓父親啟程。“爹爹,莫非孩兒有何不孝之事惹爹爹氣壅於心了嗎?”
“我兒切莫胡思亂想,這與你無關。”蔣超拉起兒子,彎下身子,為兒子撣去膝上的土。
“那到底是何原因,促使爹爹狠心別母拋妻棄子,舍身遁入空門?”兒子淚流不止。
想給兒子解釋,話已到嘴邊,可又被蔣超咽下去。兒子尚幼,多說何益。
“人各有誌,不可強留。你要好自為之。你祖母問及時,可將此偈讓她看。”說著,蔣超拿出昨晚所書之偈。
兒子接過偈子,反複吟著,手顫抖得越來越厲害。
“兒啊,為父去也!”蔣超長笑一聲,作別兒子,就一路向江邊飄然而去。直到身形消失,一次也不曾回頭。
太陽已經升起,又一個晴朗的金秋天氣。
長江如帶送行舟,心似輕雲自野遊。蔣超過家門而不入,告別家人,徑往夢想縈係的峨嵋山而來。途中,他醉心於秀麗無比的山水勝景之中,深感從官場脫身的自由與歡暢,他自由地呼吸,盡情地精研佛經,沉醉於身心俱洗的喜悅裏。
山水有情,欲挽大智慧者留居,但蔣超心中自有勝境,他先到了成都的金沙寺,研習佛經;後來終於輾轉到了峨嵋山的伏虎寺剃度,法名“智通”,取法心與智通,智與佛通之義,潛心於佛經之中,直到他罹疾圓寂。
智通和尚圓寂之日,好友王士禎驚聞智通辭世,悲不能禁,揮淚書五律一首以挽之。詩雲:
西清三十載,久病一遷官。
忽憶峨眉好,真忘蜀道難。
法雲清浩蕩,春雪氣高寒。
萬裏堪埋骨,天成白玉棺。
是日,峨眉萬峰,皆為之肅立;鬆濤千丈,鹹因之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