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予邑郭生設帳於東山之和莊,蒙童五六人皆初入館者也。書室之南為廁所,乃一牛欄;靠山石壁,壁上多雜草蓁莽。童子入廁,多曆時刻而後返。郭責之,則曰:“予在廁中騰雲。”郭疑之。童子入廁,從旁睨之,見其起空中二三尺,倏起倏墜;移時不動。郭進而細審,見壁縫中一蛇,昂首大於盆,吸氣而上。遂遍告莊人,共視之,以炬火焚壁,蛇死壁裂。蛇不甚長,而粗則如巨桶。蓋蟄於內而不能出,已曆多年者也。
—《聊齋誌異附錄·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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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天深看到眼前的情景時,他的嘴張得老大,多日來越積越厚的疑雲倏然消散。
郭天深自小即胸懷大誌,並冒天下之大不韙把父母給他起的名字“天財”改作了天深。試想,一個人若是覺得蒼天像一口古井那樣幽深,而不是像一般人所看到的高遠,那麼他站得該有多高,他的心靈世界該多大呀!由於家境不好,他勉強上了三年私塾後,隻得黯然回家。不料他的聰明最終打動了鄰村的老私塾張鴻儒先生,張先生願意悉心教導天深,且不收取任何費用,以期他能夠成才,來延續自己未能實現的理想。
時間的腳步匆匆,像溫暖的風吹過。俯仰之間,郭天深已由一個懵懂的孩童長成了一個風度翩翩的青年,淵博的學識將郭天深的內心世界裝扮得金碧輝煌。為報答師父的深恩,他拚命讀書,積極會文,應對科舉,以通過科舉這個晉身之階實現師父的理想,與此同時,他心裏產生了另一個想法。他覺得,隻有如此,才算真正理解並報答了師父。
郭天深的這一想法就是開館授徒!和師父一樣,不要學生的束脩,隻要有粗飯糊口、鬥室容身即可。
經過精心挑選,郭天深選中了一個地方,他決定在這個地方開館,教授學生。
這個地方是東山的和莊——一個傍山的小村子,村民不多,多是一些老實巴腳靠山吃山的農民。有些村民從上幾輩人起就未嚐走出山外,根本不知道外界什麼樣的景象。學生嘛,隻有五六個未開蒙的孩子。郭天深把館帳設在這荒僻之地是有深意的,他覺得,隻有在這樣閉塞的地方,人們才亟待學問的瓊漿滋潤;隻有在這樣閉塞的地方,才能更好地報答師父的栽培恩情;也隻有在這樣的地方,方能讓他更好地靜下來,潛心應對科考。起初,村裏人見到這個麵目白淨的年輕私塾先生時,竟然驚呆了,他們沒想到有如此“異相”的人竟會來到他們這鬼不下蛋的地方來,且不收丁點錢物。他們的感激之情就和對山神的膜拜之情幾乎等同了,隻是他們沒想到,這種感激也大大鼓勵了年輕而熱心的郭天深。可以說,和莊極為淳樸的民風輕柔地擊中了他。
郭天深教授學徒的日子有些像學館門前大樹上的葉子一樣,由綠而黃,由榮而枯,由發芽而飄落,悄無聲息。不同的是,其他地方的人對飄落在地的樹葉是渾不為意的,而和莊的山民對這些葉子卻無比珍惜。他們眼看著自己的孩子慢慢懂事了,會寫字了,說話一套一套的了,眼界也大起來了。有的孩子回家還能給他們的父母繪聲繪色地講他們從老輩人嘴裏也從未聽到的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了。他們知道,這都是郭先生的功勞。於是,對郭先生,他們的感激之情則在對山神般的純粹膜拜中又加入了另一種感情——親人一樣的感情。若不是缺吃少穿的,他們一定會為郭先生做個生塑金身供起來的。其實,他們的心裏早已有了郭先生的一座金身了,這金身無形無影,但永遠不會磨滅。
人哪,想走進一個人的心靈太難,想同時走進一群人的心靈則更難,但郭天深竟然無意間做到了。
郭天深和孩子們的感情更加融洽。在孩子看來,郭先生不啻是他們的先生,更是他們的兄長,父親,朋友和精神支柱。他們沒見過皇上,但他們對郭先生的態度絕不亞於一個忠誠的臣子對於皇上,不同的是,皇上擁有生殺予奪的大權,郭先生隻有學問和真誠。郭先生的話對他們而言就是聖旨,郭先生的眼神對他們來說就是命令,他們不想讓郭先生生一丁點兒的氣,而能讓郭先生高興、欣慰就是他們最大的幸福。他們知道,郭先生能到他們這樣的荒村野地來,簡直是老天爺的指派,否則就是做夢也難以夢到。郭天深呢,心裏也頗為自己慶幸。來到這裏近一年來,他的心裏時刻都在受著震撼,山民們的忠厚、純樸時刻震撼著他,山民們的熱情、依賴融化著他。他甚至覺得有些慚愧,慚愧自己受著山民們的深恩竟無以為報。他慶幸自己當初做了這樣正確的決定,慶幸自己能夠到這剛流出的山泉水一樣純淨的山村中來,尤其是這些孩子,他們太可愛,太可塑了,他為自己能有這樣的學生而由衷地高興!
但這幾天,郭天深對這些孩子產生了懷疑。
以往,郭天深對孩子們的言行總是深信不疑,因為他們都是好孩子,足可信任。是啊,他們的父母說話從不拐彎抹角,從無什麼彎彎腸子,孩子又怎會不忠厚老實?最淳樸的家教就是父母的忠厚善良。郭天深從不批評孩子,他深知,在孩子的心靈裏,稱讚遠比打罵有效得多。從跟著張老先生讀書至今,他一直對罰站罰跪、竹板打手等強製手段嗤之以鼻。但現在,他覺得他應該強硬一點兒了,否則這些孩子是經受不住“外界”(說是“外界”,其實不過是巴掌大的“廁所”,或許有著別的“什麼”,但郭天深不知道)的誘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