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那時,我還餘怒未息,我上前揪著你的頭發,把你的頭往太師椅上撞。一下,兩下,三下……我也記不清撞了多少下。可你一聲都沒吭,隻是不再勸我了,我想,你的疼痛使你沒有力氣再勸我了。撞你的時候,我看到了下人眼裏的恐懼,像畏懼惡魔一樣的恐懼;我當然也看到了孩子眼裏的憤怒,再撞下去,或許他們就顧不得我的淫威,怒氣就要像雷霆一般爆發了。
夫人,你怎樣不反抗呢?難道你不疼嗎?你怎麼不躲避呢?難道你不可以暫時遠離我嗎?現在我知道,你疼,疼的不僅是身上,更是心裏,心裏疼痛的時候,身體的疼痛又算得了什麼!你受著折磨,卻不想放棄我這個暴君,因為你對我好,因為你把我看得比自己重要得多。夫人,現在我明白了,可一切都晚了。
深夜的冷風吹著,我找不到抵達你夢裏的路,我在向你懺悔。夫人,我現在才知道,你對我太好了!我太狠毒了,我之所以有今天,完全是咎由自取,太應該了!
那次是我想強行占有同村一戶人家的地,其實,咱家的地已經太多太多了,可我還不甘心,還不滿足。我的貪心就像今天晚上的星星一樣,數也數不過來,但抹也抹不去!
現在,我後悔了,可又有什麼用呢?
很快,我就得了一種病,一種誰也沒見過的怪病,這個病讓夫人你也受盡了折磨。我知道很多人都認為我是活該,他們心裏說這個病早該來了——除了你之外。就是我現在也這樣認為,不然的話,這個世道就太沒有天理了。
我清楚地記得饑餓的感覺。這種感覺還像芒刺一樣紮得我難受,像刀一樣割得我生疼。一晝夜吃十幾頓飯,明明撐得肚子像鼓一樣圓了,明明一點也容不下東西了,可心裏就是餓得難受,還想吃東西。
不得已,隻能吃巴豆,一次又一次上茅房。在茅房出不來,剛出來就得再次進去。茅房的臭氣薰得我睜不開眼,想吐的感覺同樣是一根一根針在紮。
吃,拉,再吃,再拉。一輩子沒吃的飯好像都讓我一天裏吃了,可心裏還是餓,餓得難受。這是什麼病呀,家人們都小聲嘀咕著。我知道得這種病是因為什麼,家人們也知道,隻是他們不敢說。其實大家心裏都明鏡一樣。我想,夫人心裏也是這樣,但你和大家不同的是,你眼裏天天都藏著一滿泡眼淚,為你的夫君,為你的暴君流著不該流的眼淚。夫人,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呢?我值得你對我這樣好嗎?
這樣的吃法,結果誰都不難想到。不到一年,二十石米、四十石麵就已經吃完。應該說,是糟蹋完。我知道,我的陽壽已盡,我的大限已到,我得這個病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有這一天,這是對我的報應,有了這樣的報應我就能解脫了。隻是我也從那一天起,就越來越舍不得你了,夫人。
得病的將近一年裏,我一次都沒有打過你,也再沒幹過一件壞事兒。其他人都認為我一定是沒有力氣再作孽了,隻有我知道,我心裏明白了,後悔了。我想,你肯定也知道我的心思,因為你和我的心是相通的。
昨天,我知道,我的死期已到,但我心裏非常平靜。我知道,老天要把我的命收走了,之所以要收走我的命,是因為老天覺得我受的懲罰已經足夠,我受的苦能夠抵上我犯的罪了,盡管我還覺得不夠。不管我被安排托生成什麼,我都會高興地接受。在我的心裏,我真希望托生成一隻狗,最好托生到咱家那隻母狗的肚子裏,這樣就能天天見到你,長大後還能為你看家護院,以贖我對你欠下的罪過,還能臥在你的膝下,還能在你曬太陽的時候親熱地舔你的手。夫人,如果我真地托生到咱家,我希望你能打我,我不機靈的時候,我希望你能毫不留情地踢我,比我原來踢你的還要狠,這樣我才會好受些。
夫人,我想,我很快就要托生了吧,因為鬼神是不會容忍一個像我這樣的遊魂東遊西蕩的,我也不希望自己老是這樣被風推來推去,像水在衝帶著一片小小的浮萍。我希望托生轉世的那一刻早點兒到來,因為天快亮了。
在這樣的時刻即將到來之前,我還是想對你說一句話,夫人,由於我的罪過,讓你吃了太多的苦,由於我的罪愆,連累了你一輩子,對此,我深深地後悔。你應該記恨我,被我傷害的人們都應該記恨我,這樣我心裏才會好受些——如果我還算有心的話。
夫人,我就要走了,恐怕再也沒有機會到你的夢裏去了,往事曆曆,如刀似劍,割破我的喉嚨。我要繼續為我的罪過進行補償。我看見,兩個黑衣鬼使正在向我飄近。永訣了,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