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沂水劉宗玉雲,其仆杜和,偶在園中,見錢流如水,深廣二三尺許。杜驚喜,以兩手滿掬,複偃臥其上。既而起視,則錢已盡去;惟握於手者尚存。
—《聊齋誌異卷五·錢流》
站在花樹下,我的心情從來沒有過的複雜。
我叫杜和,今年三十六歲,家有六十八歲的老母在堂,還有一個賢惠的妻和三個孩子。
我的主人叫劉宗玉,是方圓五十裏最大的富戶,傳說他家的錢五輩子也花不完。
我是一個本分的人,這樣的人往往沒有太大出息。在劉家我做些管帳和采買之類的活。對於主人,我是心存感激的。
少年時候,我身上承係著我爹莫大的希望,他希望我能有個一官半職,好在我們家祖墳頭上添上一兩把茂盛的蒿草。說實話,我從小就羨慕那些官宦人家的孩子,他們不但衣食無憂,而且生活奢華。長大後,我更加羨慕那些為官為宦的人,他們的威風八麵讓我心馳神往,甚至不能自持。為此,當爹娘把我送進私塾時,我覺得命運給了我一個機會,一個實現衣食無憂、生活奢華的美好願望的機會。霎時,天也高了,路也寬了,風也柔了,雨也爽了。
我很用功,對那些佶屈聱牙的四書五經之類的書就像螞蟻啃骨頭似地執著,因為我覺得,書是一把梯子,能把我送到比別人高的地方,能讓我過上好日子。
白胡子的張老先生對我大加讚賞,他多次鼓勵我說,這執著如果能夠堅持下去的話,我會是杜家宗族裏飛出的第一隻鳳凰。因為老先生的話,我仿佛看到了我家的祖墳裏真地冒了青煙。那無形的青煙繚繞在我心頭,直到我甜蜜的夢裏。
日子像瘋了的牛一樣,呼呼地往前跑,一邊跑一邊喘著粗氣。盡管讀書的白天和夜晚都很慢,但我還是很快就被它拋在了後麵。
三年之後,我爹離開了我和我娘,帶著沉重的遺憾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我也隻能離開我難舍的私塾,離開我越來越愛的書。
然後我就到了劉家,做了一個小工。
漸漸地,我取得了主人的信任,多年以後,有了今天。
漸漸地,我心裏有了些難以啟齒的想法。
我知道我的這些想法不能告訴別人,尤其不能讓主人知道,否則我就會失去現在的一切,甚至釀成禍患。因此,我隻讓它沉睡在我心裏,嚴加看管。
今天,主人讓我到園中看看花樹發芽沒有,說實在話,就並不是我的活,有園丁老王管著呢,可誰讓我受主人的信任呢?
很多時候,信任就不光是一種力量,更是晃悠在牲口前麵的那把鮮嫩的青草,盡管無論如何努力,就是吃不著,但牲口們還是拚命地往前掙著,想吃到那把嫩草。
我就是那頭牲口,比如驢,比如馬,我的後麵沒有鞭子趕打,但我還是往前拚命地跑著。
我是一個勤快的人,正是這種勤快使我受主人信任,正是這信任使我不甘現狀。
天氣真好,此刻我的老娘一定在房簷下悠閑地曬著暖,她的眼睛似睜非睜,神情悠閑安詳;我的孩子也一定趁著這樣的好太陽在追打玩耍;妻子站在陽光下,用欣賞的眼光看著三個孩子盡情地製造歡樂,她的眼裏一定盛滿了驕傲和滿足。於是,我的心情也好起來。
園子裏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老王不知到哪兒去了。這老家夥,準是偷懶睡覺去了。他可真幸運,有這樣輕鬆自在的活。可話得說回來,這樣的好天氣裏睡覺,真是糟蹋了。
這簡直是一種罪過。是的,一種罪過。老滑頭,你一輩子就這樣睡過去吧!
正如主人想像的那樣,像我一樣勤快的花樹已經吐出了嫩芽,那芽是淡黃色的,微微帶著點兒綠色。但我分明看見,樹上掛著一千朵一萬朵花了,那花真好看!就像我妻年輕時的臉,它還會撩撥我呢!
我的心事兒,一定被這無形的花兒猜到了。因為不願說出來,所以它們寧願遁形。
花樹的底下,是很幹很平整的地麵。青草剛剛探出頭來,還不夠潑辣大膽,有些忸怩,甚至發窘,因而顯得地麵特別寬闊,特別平坦,讓我真想坐一坐,甚至躺一躺。
但看到這些太過稚嫩的草芽芽,我是不忍心坐的,我怕它們像我的心事一樣,被人輕輕一掐,就會夭折。
我繼續向前走,至於向主人稟報,晚會兒也不遲。風殷勤地過來,撩起我的心事。我腳步輕快。
小時候,我是一個非常貪玩的孩子,總喜歡到草叢中去,一邊用小樹枝撥拉著草,一邊探身進去,試圖找到點兒什麼東西。找到什麼東西呢?我說不清楚。也許是一個銅板吧,被哪個粗心的大人遺落在這裏的;也許是一根油條吧,被哪個富家子弟淘氣扔下的;也許是一個肥肥大大的蟈蟈吧,會唱歌的,會和人一動不動對視的……也許什麼也不想找,就是沒事兒瞎玩罷了。
時光真快呀,轉眼我的孩子都到了亂翻草叢尋找東西的年齡了。
到了那幾棵特別密集的花樹下時,我怔住了!
我心跳得很快,少有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