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山西楊醫,善針灸之術,又能役鬼。一出門,則捉騾操鞭者皆鬼物也。嚐夜自他歸,與友人同行。途中見二人來,修偉異常。友人大駭。楊便問:“何人?”答雲:“長腳王、大頭李,敬迓主人。”楊曰:“為我前驅。”二人旋踵而行,蹇緩則立候之,若奴隸然。
—《聊齋誌異卷七·役鬼》
夜,分外黑,分外壓抑。我的心情更加煩躁,一天來發生的事情像夏夜裏成群結隊撲麵的蚊子,無論怎樣躲閃撲打都無濟無事。
是的,我是一個胸懷天下的書生,達則兼濟天下的思想日夜都在的我血液裏流淌。每當和人一起會文,這種思想就使我的血液難以自製地沸騰。不敢說自己是立地書櫥之類的豪言,但我的學業在同輩的確堪稱佼佼者。為此,不先生多次當麵稱讚我,我也頗為自己自豪。但今天,我的自豪竟像菲薄的玉器一般摔得粉碎!
今天是學館會文的日子,也是我最盼望的日子,多時以來,我像孩子盼望過年一樣盼著它的到來。可此次會文,給我帶來的卻是另一種光景,直到現在,我的眼前還浮現著文友們狂笑麵龐,耳畔回蕩著刺耳的笑聲。我知道,這笑,是對我誌大才疏的嘲笑。這嘲笑讓我的心情糟糕透頂。會文時我遇到了難題,它原本不應該成為我的難題的,它應該是我最擅長的東西,但它難倒了我。
直到我遇到了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心情才略微好些。
他叫楊草本,是一個郎中,此刻,我正和他同行在回家的路上。此前我們好多年都不曾見過麵,途中偶遇,我們都有些驚奇,這驚奇衝淡了我的煩躁。是啊,他整天忙於給病人針灸,沒有閑暇;我整天忙於應對即將到來的科考,忙於會文,也無暇顧及我們的友情。但遇見之後方知,盡管疏於見麵,友情還在一個溫暖的地方執著地等我們。但驚奇和欣喜之後,煩悶再次襲來,我難以掙脫。春天的夜像一個大大的簸箕,緊緊扣下來,壓得我喘不過氣,今夜是有星星的,但我仍覺得星星太暗,太微小,簡直等同於多餘。我想,這是因為我沒走過夜路,恐懼使然。驢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走得太慢太慢,像蝸牛在爬,新做的長衫也因為不合身,緊緊地裹在我身上,更覺得發堵。家,這個讓我驕傲的溫馨似乎離我越來越遠,遠得遙不可及,永遠難以抵達。
借著微弱的星光,我看到騾背上的楊草本顯得很平靜,沒有絲毫驚慌的樣子,我心裏也平靜了些。
我心裏很累,我的朋友身體很累,我們並未很多地交談。但我知道,今夜,肯定是楊草本出診歸來。
一陣風吹來,耳畔嘩嘩作響,有些像人們所說的鬼在嗚咽或唱歌。我毛發直豎,總覺得身後仿佛有什麼東西緊追著我,因為我分明聽到背後的不遠處有聲音。我不敢往身後看,人們常說的“走夜路不要往後看,否則你會後悔”的話此刻左右了我。於是路就變得更加難走和漫長。一時間,我忘了還有一個人在陪著我。
不可否認,我是一個胸懷大誌的讀書人,許多小事情我未必放在眼裏。但真地像此時一樣置身於這濃黑的夜色之中時,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關於許多傳說,許多恐怖的畫麵。這畫麵讓我毛骨悚然。盡管我從未見過這些可怖的畫麵,盡管也我不相信真地會有這些畫麵。
忽然,我幾乎失聲叫出來,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看到,我們的不遠處有兩個“東西”,這兩個東西不知怎麼地在路中間豎著,遠遠看去,就像栽了兩個樁。白天怎麼沒見過這兩個樁呢,也許是沒有注意吧!不對,不會是兩個木樁,這是官道,路中間栽這樣的木樁肯定是被禁止的。但,我揉了揉了眼睛,確實是兩個高高的東西,確實是木樁。我暗自責怪自己,白天怎麼這麼大意,竟然不曾瞧見路中間有這樣的東西,真是沒走過夜路,否則,白天就應該記在心裏的,夜裏免得撞破頭。
接著我就發現,這兩個東西在動,準確地說,它們在向我們“走來”,在向我們“靠近”。定睛再看,它們“靠近”得極快,幾乎轉瞬之間,就已到我的麵前!
我害怕極了也後悔極了:由於慌張,我走在了楊草本的前麵,所以我就較他先看到這兩個東西。緊接著我驀地想起,剛才身後像是有什麼東西追著的聲音就是楊草本的騾子!
鬼!我心裏一驚,我還是遇見鬼了!在這原本就越來越使我害怕的夜裏,在越來越使我覺得無神論的學說漸離我而去的時候,在我離家尚遠的路上。
於是,腦海裏關於鬼如何禍害人的情節鮮活起來。
以前總以為,這個世上是沒有鬼的,鬼是什麼樣兒,誰見過?不過是無聊者虛構出來,嚇自己也唬別人罷了,庸人自擾。我記得《論語》有這樣的記載: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孔子“不語:怪,力,亂,神”,主張“敬鬼神而遠之”。從這些隻言片中,可以模模糊糊感覺到,孔子老夫子也是有些懷疑鬼神的存在的,隻不過他未嚐明說罷了。可現在,鬼就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麵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