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餓了,可是酒精束縛了我的肌肉,我的身體沉重得好像捆著一頭驢。
項明見狀,高興地把好大的托盤端到我床邊,讓我選著吃。他自己端起了那一小碗湯圓。
李主任在項明身後的茶幾上又放了一個托盤。這一盤是粵式小蒸籠。蒸魚頭、蒸豬手、蒸大蝦、蒸肉包、蒸花卷、蒸米飯,六樣。
項明臨死之前沒有享盡這些美食,他就吃了一小碗湯圓。
吃了東西,感覺不一樣了。“這下好啦!”項明咂吧兩下嘴,說,“感覺好些了吧?!”我埋頭啃豬手,點點頭。他又開始說我們的家人。我們的家人包括我的父母,他的父母,我的姐妹,他的兄弟。他說他早就想跟我好好聊聊,說說心裏話,排遣心結,一直找不到機會。也不是沒機會,是被一些心理障礙和憂慮困擾,怕我不賞臉,怕我意氣用事,總之,用項君的話說,算是人性的弱點吧。今天可能是受到井副市長的感染。唉,一吐為快。
我撇下豬手骨,找濕毛巾擦手,無意中看見項明敞開的衣襟,裏麵懸垂著一座翠觀音。我禁不住說:“開過光的嗎?”
項明抬手撫摸著翠觀音,說:“啊,是的,是的,是寶函寺的方丈親自開的光。喜歡嗎?我送給你。”
我未置可否。我想起了母親。
“或者咱們選個好日子,一塊去寶函寺,再請……”項明發現了我的情緒變化,他停下來,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說:“兄弟,要說佛,還是我母親把你母親拉入佛門的。你出生的那天,你母親看見了光暈,我母親就說那是佛光。後來,我母親說,覺澄法師為你摸頂賜名。你的名字本來應該是天目,目是眼目的目,而不是木頭的木。我母親當時認定覺澄法師指認你為寶函寺的後續與未來,那就相當於藏傳佛教,尋找到了轉世活佛……”
“你別說了,我都知道,都知道。”其實項明說的後麵的內容我並不知道。照他的說法,我這十八年應該在廟裏吃齋念佛,而不是蹲監獄,這兩樣事情有一點相同,那就是頂著禿瓢。我快哭了,所以用改變話語主導的方式掩飾一下。項明說了許多話,作為禮貌,我也該說說了。我說,項董。他叫我叫他項明,我說叫項明不妥,叫他大哥吧,不習慣,我也有心理障礙。他說隨你吧,叫什麼都無所謂。
“大哥。”
我叫了一聲。這一聲叫得恍如夢境。我並沒有感覺到我跟眼前的項明離得近了或是遠了。眼前的這個人並不是我長久以來臆想的人。我可能是被某種情勢催逼的,擠壓的,口中冒了兩個肥皂泡泡。我用了幾十秒對現狀進行甄別。時間太久了,那種情勢催逼著我必須張嘴了,而起頭要有個稱呼,就像劃拳要有過門,我才繼續說:“大哥,我這快二十年了,翻來覆去想過不知多少回了,就像你說的,咱們,那些事都過去了,過去了。我一直想說很抱歉,可是抱歉並不能說明什麼,也不能解決什麼。我,我,我……”我感覺屎到直腸,一瀉方快。我“嗨”了一聲。
“你說得對!過去了,讓它過去!”項明邊說邊給我遞煙,又說:“咱們這些活著的人要好好活,好好活!咱要活得像一家人!項君和仁小宜的事你一定知道吧,也不知道你和你父親的態度。順其自然?!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等仁小宜生下孩子,咱們就是親戚啦!真正的一家人啦!我要是有妹妹,打死也得讓她嫁給你!”
項明還說了一係列他的未來設想:讚助姨媽和父親的學校,為姐姐仁少宜的尼姑庵捐款;給我娶媳婦;買別墅,買車;請我到他的公司當總經理;更名“四兄弟影視公司”;去美國,到現場看NBA……說得興起,他打開一瓶人頭馬,倒了兩杯,一杯交給我。我看見項明的瞳孔中散發出熠熠的光彩,並且感覺到他突突的心跳。
碰杯!
“我幹了,你隨意!”他說。在情場上、商場上,項明“擺平”過許多許多人和事。那時,他就喜歡開懷暢飲,他就喜歡說:“我幹了,你隨意!”現在,他也擺平了我,擺平了我,就擺平了三個家族。所以,他有理由豪邁地說“我幹了,你隨意”。
我們倆渾然不覺天色已經麻麻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