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環和宋玉升出現的時候,項明正在跟我嘮叨他回西安後遇到的麻煩。他說十分奇怪,當他一心向善的時候,麻煩就接連不斷,而這之前他做什麼生意都很順利。但他引用項君的話說:“仁者,不可因善小而不為,更不能遇阻力就退縮。”看來行善也不是簡單容易的事。
周玉環先進屋,她看上去情緒有些失控。宋玉升隨後跟進,宋玉升顯然是追著周玉環進來的。他要阻止她。他們兩個人的眼睛疲倦而亢奮,大概也是整夜未眠。是“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戰鬥精神反複做愛呢,還是為什麼問題討論、爭執,不清楚。
“今天你不可以不給我一個說法!不可以,一定不可以!當著宋玉升的麵兒,咱們三個人鑼對鑼,鼓對鼓,敲明叫響!你們全家都是騙子!把我當三陪耍啊!”周玉環說著,兩隻手一會兒叉在腰間,一會舉起來揮舞,其動態類似南方某個少數民族的舞蹈。周玉環要什麼說法呢?要項明公開承認宋玉升是自己的兒子吧。
項明皺起眉頭,十分紳士地對我說聲對不起,轉向周玉環,說:“咱出去說,出去說,讓仁天木休息,讓仁天木休息!”
我理解,項明這樣有“家醜不外揚”的意思。我勾住頭,嘴唇在酒杯沿上蹭幾下,舔幾下,算回避吧。剛才項明幹了三杯,我隻抿了兩下。我已經七分清醒。
我不知道如果我待在床上,或者蒙頭大睡,事後會是什麼狀況。熬了一夜,我也該睡了。但是我翻身下了床,因為周玉環的聲音更激烈了,而宋玉升也在大聲喊叫。他叫:“你跟我走!回去!你走不走?!你以為我不會打人嗎?兔子急了還咬人哪!”宋玉升生得虎背熊腰,英武身材,但我從來沒見過他發火,也沒聽見過他咆哮。跟我在一起,他永遠都是服務生的神態和做派。今天他視我為無物,看都沒看我一眼。我想起昨夜好像宋玉升和周玉環來過我的房間,好像有三次,都沒進門,二人有所爭執。
“今天不說清,咱們一塊去法院,讓法官說說清楚!你別拉我!別碰我!你這個農民工!”
我的房間門斜對著樓梯口,我走出房門的時候,看見周玉環撲著撲著逼迫項明給個說法。身體離得太近,項明可能是怕撞在一起,抬手推住了周玉環的小肩膀。項明說:“你安靜一下,好不好,別這麼激動。”
項明的話完整地說完了,但後半句是身體失去了平衡之後憑著話語慣性說完的。也許沒說完,說到“別”就停了,也許是說到“這麼”才停的。而我依照他的話語慣性替他說完了。
宋玉升叫了聲“你少碰她”,同時上手推了項明一掌。看上去推的那一下並不猛烈,並不凶狠,僅僅是隨手帶了一下。但是,項明的身體大字張開向後仰去,後腦磕在樓梯的扶手上,然後快速地向斜上方彈起,再落下,磕第二次。那扶手的材質是塑料,卻一點也不柔軟。那東西也許不叫塑料,叫“UV”“PVC”,叫“塑鋼”。丁樹在裝修商品房期間與別的政府時不時地冒出這些個英文縮寫和詞組。據說那種化學材料會因為添加物的不同而具備百變身形和千差萬別的質地和硬度,據說日本人還用它做汽車零件。它可以像口香糖那麼柔軟,也可以賽過鋼鐵,像金剛石那麼硬。
宋玉升的動作連貫性地落在周玉環身上。所謂連貫,是說他的動作的目的地並不在項明身上,而是在他的未婚妻周玉環身上。他沒有再看項明一眼。周玉環跳著腳被宋玉升挾持著回走廊盡頭他自己的房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