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未嚐覺得一點寒冷,因為我們的心是熱的。
“沒有意思!”我聽見在南京的我對在北京的我這樣說了。
正像在北京的我對著今天的我所說的一樣,也正像在福建的我對著四十年來第一次看見雪的老年的福建人所說的一樣。
然而,我還有一個更可驕傲的我在呢。這個我,是有過更快樂的生活的,在故鄉:冬天的早晨,當我從被窩裏伸出頭來,感覺到特別的寒冷,隔著蚊帳望見天窗特別的陰暗,我就首先知道外麵下了雪了。“雪落啦白洋洋,老虎拖娘娘……”這是我躺在被窩裏反複地唱著的歡迎雪的歌。別的早晨,照例是母親和姊姊先起床,等她們煮熟了飯,拿了火爐來,代我烘暖了衣褲鞋襪,才肯鑽出被窩,但是在下雪天,我就有了最大的勇氣。我不需要火爐,雪就是我的火爐。我把它撚成了團,捧著、丟著。我把它堆成了一個和尚,在它的口裏,插上一支香煙。
我把它當做糖,放在口裏。地上厚的積雪,是我的地氈,我在它上麵打著滾,翻著筋鬥。它在我的底下發出嗤嗤的笑聲,我在它上麵哈哈的回答著。我的心是和它合一的。我和它一樣的柔和,和它一樣的潔白。我同它到處跳躍,我同它到處飛跑著。
我站在屋外,我願意它把我造成一個雪和尚,我躺在地上願意它像母親似的在我身上蓋下柔軟的美麗的被窩。我願意隨著它在空中飛舞。我願意隨著它落在人的肩上。我願意雪就是我,我就是雪。我年青。我有勇氣。我有最寶貴的生命的力。我不知道憂慮,不知道苦惱和悲哀……“沒有意思!你這老年人!”我聽見幼年的我對著過去的那些我這樣說了。正如過去的那些我驕傲地對別個所說的一樣。
不錯,一切的雪天的生活和幼年的雪天的生活一比,過去和現在的喜悅是像這鑽進窗隙落到我桌上的雪花一樣,漸漸融化,而且立刻消失了。
然而對著這時穿著一襲破單衣,站在屋角裏發抖的或竟至於僵死在雪地上的窮人,則我的幼年時候快樂的雪天生活的意義,又如何呢?這個他對著這個我,不也在說著“沒有意思!”的話嗎?
而這個死有完膚的他,對著這時正在零度以下的長城下,捧著凍結了的機關槍,即將被炮彈打成雪片似的兵士,則其意義又將怎樣呢?“沒有意思!”這句話,該是誰說呢?
天嗬,我們能再想了。人間的歡樂無平衡,人間的苦惱亦無邊限。世界無終極之點,人類亦無末日之時。我既生為今日的我,為什麼要追求或留念今日的我以外的我呢?今日的我雖說是寂寞地孤單地看守著永沒有人或電話來訪問的房子,但既可以安逸地躲在房子裏烤著火,避免風雪的寒冷;又可以隔著玻璃,詩人—般的靜默地鑒賞著雪花飛舞的美的世界,不也是足以自滿的嗎?
抓住現實。隻有現實是最寶貴的。
眼前雪花飛舞著的世界,就是最現實的現實。
看嗬!美麗的雪花在飛舞著呢。這就是我三年來相思著而不能見到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