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劫——彭家煌(1 / 3)

張媽將兩個月工資寄回家後,個把月還沒接到丈夫的回信,雖在冗忙時,她心裏總是上七下八的,好像身子掛在危崖上搖晃,又像烏雲托著她在渺無邊際的空虛中漂流;為著幾個錢,恩愛的夫妻就同散了夥被轉買到千十萬家,連信都不能常收到,本來,寒苦人家有幾個人識字的,要寄信就寄信,那有這麼方便啊!

她的神情惝怳的,每逢前後門“劈拍劈拍”的響,心裏就起了共鳴:“說不定他來了,他說今年春上準到上海來玩玩的。不然,便是郵差送信來,許多信中有這麼的一封:封套小小的,軟軟的,很髒,中間有一條紅簽或是用粗紙當封套,上麵有淡墨寫的歪斜的字。”於是她的腳步就快了,像雞婆彈土似的忙,把門開了。門外倘是客人,她就問明了找誰,心冷了半截的把話回複了,果真是郵差送信來,她就如發了洋財一般的搶著一把接住,一封一封的去認明,看有沒有封套上有紅簽的,有,她就腳不停輪的奔上樓推推亭子間的門,問:“何先生,請你看看這裏麵有沒有紹興寄來的?——這封是不是?”她還揀了一封合於自己所推想的,儼然就能斷定隻有紹興有那麼的信封,何先生瞧著她那焦急的樣子,偏要接著信看了又看,越耽誤時候越有意義似的將那個“不——是”悠悠的唱出來,等她灰心的拿著信要交給太太去,他卻又叫她回來說:“仿佛有一封是的樣,我還沒看清呢!”當真,她又奔回將信給他看,他饞涎欲滴的瞧著她笑眯眯,慎重其事的,“哼,真沒有紹興寄來的!”這樣說了,她才決心的走去,她隻要得著真實的消息,也就不思索自己這樣跑來跑去是怎麼回事,她的腦海裏有時不過有個這樣的影子:何先生很柔和,不像東家和太太那麼的愛對她板起嚴峻的臉子,自己不識字,太太也不識字,沒有他,看家書,寫回信就可真糟了糕。

信,星期日的下午她竟收到了一封,套上有紅簽的,經何先生證明是紹興寄來的,她將它貼身的藏著,很高興,洗衣,泡水,無論做什麼平常不願意做的事,這時臉上總是露著桃紅的笑靨,不過“他該平安吧?孩子乖吧?婆婆健旺吧?”這些思潮在腦中一回旋,眉毛便皺起,容顏又是愁戚的,信雖則收到了,裏麵包藏的是安慰,是悲哀,這還沒證實,她想請何先生替她看看信,隻是幾個月以來才接到這價值萬金的家書,信息不好,固然不妨緩緩的知道,樂得自己空幻的快樂一陣,倘是信息好,這一絲的安慰在紛忙冗雜中也就不容易領略到,那太糟踏了,不如等自己閑逸時再請何先生讀給她聽,順便請他寫封回信。這樣回來的一推敲,主意就決定了,她還是埋頭低腦做她的事,趕快料理她的事務,預備騰出充分的時間來專辦這件事,便中,信紙信封也買好了,回信中應說些什麼,那是早是已有了底稿的。

晚餐後,東家和太太上了電影院,家裏沒有誰,她想這時候了,就喜滋滋的推開亭子間的門。

“何先生今晚不出門嗎?”

“沒一定,有什麼事?”

“想請何先生看看信。”

“好啊,因為你要看信,我就不出門吧!”

她笑著就進了房,轉過背,伸手在襯衣裏找了半天,找出那封信,交給何先生。何先生就拆開來看,她雖不識字,也伏在桌上,憂喜的容顏時時在臉上變幻,眼睛卻注視何先生的臉,希望在他的神情裏探出家中的消息的好壞,何先生看了信,臉上浮出的是滑稽的笑容,她的搖搖擺擺的心似乎就安定了,麵部的愁雲也消失了,家中平安的消息,在何先生的笑容裏探出了,然而還是急切的問:

“我家裏該沒有什麼嗎?上個月寄回十塊錢信上不知說了沒?”

“沒有什麼,錢也收到了,隻是……”何先生癡癡的瞧著她笑,儼然信裏有笑的材料。

“隻是什麼?請你念給我聽吧,謝謝你!”她的心裏有些恍惚,擔心著家裏出了什麼醜事似的。

“念是自然念給你聽,可是念出來你可不要難為情噢。”他笑著,眼睛斜斜的瞅著她,“你靠攏來點,我輕輕的念給你聽吧?”他兩手抱著自己的身子兩邊搖擺,擺得很入神。

“別裝腔,請你爽爽氣氣的念吧,謝謝你!”她口裏雖是這樣說,心裏真的有些難為情,隻是“靠攏來點”,卻不肯照辦。

“好吧,那末我念噢?”他微微的有點不滿意的念:“妹妹,二月初三收到汝信,並大洋拾元,我非常歡喜。汝近來身子不知好否,甚念,在外總要保養身體,錢要用時盡可留用,不必每月全數寄回,家中一切平安,二妹生了小的,元宵後回家住了半個月,銀兒也乖,前幾天他受了感冒,晚上發熱,口裏隻是喊姆媽,現在已經好了。我呢,近來精神有些不濟。”這些不關緊要的話,一氣就念完了,他默默的瞧著她,探探氣色,她的臉上忽然灰白了,“銀兒才五歲半,這麼小的孩子就離了娘,婆婆老態龍鍾的還得要人服侍。他是整天辛勞那有工夫管,冷熱尿屎,有誰照應他,這些還事小,他又沒有伴,門前的那口塘,水光閃閃的,設若掉下去,那就……”,她正在暗地裏酸楚,何先生又火上加油的把信中的話接上:“飯也吃不下,做事是無精打采的,走進房,冷冷清清的像是和尚庵,一躺在床上就做夢,每每夢見你,夢到那些事情上去。兩年多的日子都是這樣淒淒愴愴的過去,妹妹呀……”他又停住了,眼睛向她睃了一睃,嚇嚇的幹笑著。她的灰白的臉忽又血紅了,眼眶裏淚珠瑩瑩的。她發現何先生注視她,她用手遮了臉,轉過身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