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德太太忙把收拾出來的幾件衣物塞進一隻普通的小提箱裏,鎖好後,囑咐丈夫帶上車去,然後便跑去叫醒那個女人。不一會兒,那女人就出來了,身穿恩人的鬥篷,戴著恩人的帽子和披巾,懷裏抱著孩子。伯德先生不斷地催她上車,伯德太太也跟著走到馬車腳踏板跟前。伊麗莎從車裏探著身子伸出手,另一隻相似的美手也向她伸過去。她那對烏黑的大眼睛,飽含深情,凝望著伯德太太的臉龐,好像想表達什麼,卻張口無言。她舉手指一指天上,那眼神令人牢記在心,然後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雙手把臉蒙住。車門一關,馬車開始出發。一個愛國的參議員,一周來奔走呼號,呼籲通過一項嚴懲逃亡黑奴及其窩藏者和教唆者的法令,如今自己卻正在幫助黑奴,那是多麼尷尬呀!眼前這悲慘景象——一雙充滿祈求的眼睛,一隻瘦弱發抖的手,可憐人驚天地,泣鬼神的哭訴——是他無法想象的。他怎麼也想不到一個逃亡者會是一個無依無靠的母親,會保護不了自己的孩子,跟他剛剛死去的孩子幾乎一般大小的孩子。我們這位可憐的參議員並非頑石一塊,而是一個人,一個道德高尚的人,因此,很明顯,他在為自己的愛國主義感到羞愧。
無論如何,即便我們好心的參議員在政治上犯了錯誤,他那一夜的辛苦趕路也足以贖罪了。雨已經下了好久了,而眾所周知,俄亥俄州鬆軟的沃土遇水便會非常泥濘,況且那條路是當年俄亥俄州用橫木鋪成的所謂的大車道(railroad)。
“請問那條路為什麼叫這個名字?”一位來自東部的旅遊者這樣問道,因為他思維中的“railroad”一詞就是那種平穩、快速的鐵路。從東部來的朋友啊,你可知道,在西部的偏僻地方,泥沼通常深不見底,道路一般用粗大的木樁一根根橫排在一起,再在其上覆蓋以泥土、草皮以及任何身旁常見的東西鋪成的。當地人非常興奮把它叫做大車道,急不可耐地在上麵趕起馬車。隨著時間的推移,雨水衝刷掉表層覆蓋著的泥土和草皮,木頭也被衝得東倒西歪,橫七豎八,一片狼藉,中間還留下許多黑漆漆的深坑和車轍。
我們的參議員就在這樣的路上艱難前進,斷斷續續做著道德的反思;馬車行進的情況基本是這樣的:砰!砰!砰!嘩啦!馬車陷進泥坑!——參議員、女人和孩子,冷不丁摔了一下,撞到麵朝坡下的車窗上。馬車陷入泥坑,無法動彈,隻聽得卡德喬在外麵對那牲口大聲叱罵。他努力地拉呀,拽呀,用盡一切辦法,馬車還是一動不動。眼看參議員就要忍耐不住,車身猛然一震,脫離了泥坑;然而,前輪又落入另一深坑,參議員,女人和孩子頓時大亂,撞向前麵的座位。參議員的帽子斜扣在頭上,正好遮住了眼睛和鼻子,他以為這一下活不成了;孩子在哭叫,卡德喬在車外努力駕馭馬匹,馬匹在劈啪作響的鞭子下,奮力向外掙紮。馬車突然又翹起來,一下躍出深坑——可惜後輪又陷了下去——參議員、女人和孩子一起倒向後麵的座位,他的臂肘碰落她的帽子,他的帽子掉在地,被她的兩腳踩個正著。又掙紮了一陣之後,“泥沼”終於渡過了,那兩匹馬停下來,大口喘氣;參議員重新戴上他的帽子,那女人也整理好她的帽子,哄住孩子的哭聲,於是大家重新整理妥當,準備應付前途上可能遇到的困難。
有一段時間,不斷響起砰砰之聲,為了避免聲調單一,有時候還夾雜著或大或小的搖晃和震顫。他們正要慶幸情況不算太糟的時候,車身猛然向前衝去,他們被高高拋起又疾速落到座位上,速度之快令人無法想象。馬車停住了,卡德喬努力了一陣之後,來到車門前。
“老爺,這個坑可真麻煩,沒辦法把車拉出來,我看隻有借助木樁了。”
參議員無奈地下了車,謹慎地挑選了個落腳的地方。一腳踩下去,結果卻是個深不可測的泥坑,他努力想抬起腳,身體一歪,摔在爛泥裏。卡德喬把他扶起來的時候,那副樣子實在不怎麼好看。
直到半夜三更,那輛馬車才成功地越過小溪,濕淋淋,泥糊糊,停在一座大農舍的門前,他們很用力才把這家的人叫醒;終於,尊敬的主人打開了門。隻見此人體型魁梧,相貌駭人,是個奧遜式的人物,赤腳身高高過六英尺,身穿一件紅色法蘭絨短獵衫,一頭多而亂的黃發,滿臉許久沒理的胡須,這副尊容初見之時並不使人十分喜歡。他高舉蠟燭站了片刻,對著來訪者眨巴眼睛,那副陰沉、迷茫的神氣令人發笑。我們的參議員,為了讓他明白事情原委,費了不少唇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