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尕嘴女人(1 / 3)

尕嘴女人坐在窯炕上補襪子,想著自己的母親,眼淚一滴一滴掉在襪子上。尕嘴女人補的是一雙毛襪子,後跟破了,襪尖兒也破出一個小洞來。尕嘴女人把它像手套那樣套在手上,補著它的腳後跟。這是她的兒子素素的襪子。素素墳上的草都能掩住黃鼠了。尕嘴女人還能清楚地記得這襪子的來曆。老羊把式家的街門塌了。老羊把式放羊可以,泥水活上不行,都是個鄰居嘛,尕嘴女人的男人就去給他幫了幫忙,把他的街門給箍起來了。好看是談不上的,尕嘴女人的男人也不是匠人,但是湊合著能出進個人是沒問題了。家裏沒人的時候,門上懸一把鎖子,也是可以遮擋遮擋的。老羊把式為這麼個事,情大得很,就偷偷地給了尕嘴女人兩口子半袋子羊毛。維人維到底,尕嘴女人又求老羊把式,用這羊毛,給她的兒子素素織一雙毛襪子。她烙了幾個饃饃給老羊把式送去。老羊把式就給織起毛襪子來。雖說老羊把式一天是消閑得很,羊在山裏吃草,他坐在山坡坡上有什麼幹頭呢?倒不如織個襪子什麼的改改心慌。但他不能用生產隊的羊毛織這個織那個吧,會引來閑話的。人活著怕的就是個閑話。因此雖然一天閑得沒幹頭,沒幹頭就沒幹頭,沒幹頭就閑坐那裏曬暖暖,看羊吃草。織襪子還得夜裏來織的。尕嘴女人讓男人灌了一罐頭瓶煤油,給老羊把式提過去。老羊把式把素素叫過去量他的腳,手指做成個八字就量出大小來了。素素回來說,老羊把式在他的腳心裏撓癢癢,眼睛笑成了一個眯縫縫。素素剛穿上毛襪子的樣子,尕嘴婦人還記得的,在炕上跳過來跳過去,躺在被床子上,兩隻腳升高到屋牆上去看著,夜裏也是高興得睡不著,好像他睡著了誰就會把他的毛襪子給他脫去。那時候素素的腳還沒有她的巴掌大。她把毛襪子套在手上補腳後跟,就覺得襪子套在手上緊緊的。兒子要是活著,現在他的腳會有多大?一切都是那麼的不可捉摸費猜測。兒子過世幾年了她才可以把這襪子翻出來。

襪子除去破處,其餘也還顯得結實,一補就還能穿的。補好了就給女兒鎖燕穿。襪子很厚,使補襪後跟的布片顯得薄,即使補上了,也會給人一種空著的感覺。她打算多補幾層布。老羊把式織毛襪子的時候是花了工夫的,是舍得花毛線的。毛線很粗,使得襪子就厚起來。在這一點上得感念老羊把式的好處。老羊把式還活著呢,隻是老得放不動羊了。日頭好的時候他就坐在街門口曬暖暖,走過他門前的人他都要認上好半天。他那麼老了還活著。素素歿的時候還是個頑童,襪子在他的腳上穿著,後跟和腳尖都給他穿破了,就給脫下來了。素素的腳有些髒。不穿襪子的腳是幹淨的,穿上襪子腳就容易髒。一雙脫下來的襪子在手裏感覺沉甸甸的。尕嘴女人就想起自己的媽媽來。不管咋說,那是我的媽媽呀。尕嘴女人這樣想。這樣一想,就好像她是在和誰辯說,而且辯說是失敗了,使她有一種不可言說的痛楚與傷感。人活在世上,一雙父母是不可以選擇的。即使允許選擇,尕嘴女人想,難道能另選一個媽媽麼?覺得好像還是要選現在的這個媽媽。尕嘴女人的媽媽腦子有些不大清楚,一會兒明白了,一會兒又有些糊塗,拿東忘西,身上補滿了補丁。一隻眼裏有蘿卜花。臉就像還沒有烙熟的死麵餅子。她走路的時候,好像穿著太多的衣服,使她靈活不起來。尕嘴女人的娘家在縣城邊上,離尕嘴女人出嫁的村子很近的,不足十華裏。她的媽媽也不是常來看女兒,但尕嘴女人希望媽媽最好是不要來看她,她好著呢,不需要她的看,反過來她是可以去城邊上看看媽媽的。媽媽那樣子艱難地走著,一步一步地來到女兒的門上,想看看女兒,可是能看出個什麼好的結果來呢?因為是這樣的一個嶽母,尕嘴女人的男人就似乎不知道如何把她當個嶽母來尊敬。可以說是不尊敬的,就那樣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打呼嚕,放屁,看著聽著都是不習慣。尕嘴女人就想別的女婿是如何地尊敬自己的嶽母,看在眼裏,心裏是很難受的。想她的媽媽就從來沒有得到過女婿娃這樣的尊敬。媽媽也不總是糊塗,有時候她也能看來個臉色呢,悄悄地給女兒說,爾瑪——尕嘴女人的男人叫爾瑪——像是看著我來不高興,拿眼睛剜我呢;有時候忽然記起了那樣,會說,女子,爾瑪給我說色倆目了麼?我記著他沒有說,他這是小看我呢,把我小看得很,色倆目也不給我說一個。我給你說女子,我是來看你,不是來看他爾瑪,我就是來看看爾瑪對你好不好。可惜媽媽能這樣說話的時候是很少的。大多數時候她都對女婿沒意見,反而對他是有些巴結和討好。尕嘴女人有時候莫名的火氣上來,就會對著丈夫猛發一通。讓他再不要那麼個樣子,要他對她的媽媽好一些呢。我好著呢啊,爾瑪有些吃驚地說,我還要咋好呢?我就那麼一好了嘛。爾瑪的樣子有些無辜,好像他真的不知道哪裏對丈母娘不好了。尕嘴女人就給她舉出例子來,說我媽在的時節,你放屁了沒有?你明明看到老人在,你還放屁,還那麼大的個聲音。尕嘴女人這樣說的時候,覺得臉上發燙,淚花也在眼裏轉了。

爾瑪說,我放屁?沒有的事吧?想想又笑起來,說肚子脹放個屁,也不是多大的錯嘛。尕嘴女人忍不住氣憤說,我在你的老人跟前放屁,你說中不中?不中吧?都是個老人,都是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了,要將心比心呢。過一會兒她又和緩下口氣來,帶些懇求地對男人說,你也看得來,我媽就是那麼個人,咱們要對她好一些呢,老人已經是夠可憐的了,她來看女兒女婿,女婿躺在炕上給她放屁,將心比心說,這好不好?咱們再對她不好,誰還能對她好?你看她穿的那一身衣裳,補丁摞補丁的,做兒女的,誰看了心裏過得去?可是說了人家不聽啊,拿好的衣裳跟人家換,人家不給你換,不換也中,你要著給她補,想著給她補得受看一些,也不讓你給補,就是要她自己補,就是要補成那麼個樣子,你有啥辦法?又是你的個媽媽,你有啥辦法。尕嘴女人這樣說著,已經像是在自言自語了,臉上也流滿了眼淚。她對男人說,不知道為啥,對這麼個媽媽,她是心疼得很,越是這麼個媽媽越是讓她覺得心疼,說不出來的一種疼。她懇求爾瑪對她的媽媽好一些,就算是對她好了,她會很感激的,比吃啥穿啥都要讓她滿足,再說,她這個當兒媳的,做的也還可以的吧,那就好,就要將心比心,不要看老人補丁摞補丁的衣裳,不要想她的轉腦子病,就隻看重一點,她是我的娘,是你的丈母娘。一習話說得男人點著頭了,自語說我沒有給她不說色倆目吧,這個起碼的禮節我還是有的,看來他真是不記得哪次漏掉給老人說色倆目了。然而,也一定有的吧,可是想不到丈母娘會當成個事記在心裏。平心說,尕嘴女人覺得爾瑪也還不錯的,換一個女婿會怎麼樣呢?未必能有爾瑪好。她隻是說說而已,不說她真是受不了,說了也並不指望著能有多大的改觀。有些事就是這樣的,和說不說沒有多大的關係,說多少也會是老樣子,比如男人的放屁問題,會收斂幾天的,然而過上一段時間,隻要丈母娘還是這個丈母娘,那麼他的屁就還是禁不住要放出來的。那麼這樣子哭哭鬧鬧一場又有什麼意思?不,說還是要說的,尕嘴女人覺得,說的確還是要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