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雙手捂著胸口,身子搖晃著,大顆大顆的淚珠從臉上滾落下來。他聽見淚珠掉在地上噗噗作響。他走到了門邊,又轉回身子,心裏陣陣鈍疼不已。他心情複雜地巴望著她,如果她輕輕喚他一聲,他可能會不顧地奔過去把她抱在懷裏。可是她再次對他吼道:“你走啊!”於是他心一橫,拉開門走了出去。
他頭重腳輕地走出文化宮,恍若走出一幕戲。強烈的情感運動令他心身交瘁。他扶著一棵梧桐樹喘息了一會,眼前一陣陣發黑。眩暈之中他舉目望去,隻見她的蘋果綠窗簾也變成了黑色,不祥地掛在那裏。
危思用一團棉紗裹著膠管,用蒸汽吹洗地麵的油垢。熱氣在周身升騰,滾燙的膠管灼著手心,不一會他的上身就被汗水濕透了。看著烏黑的油垢在高溫中皂化成白色乳狀物流向地溝,潔淨的地麵慢慢擴大,他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清爽。心境也有辦法清淨就好,他想。在一成不變的機器轟鳴中,他像一台機器一樣機械地重複著某些動作。
“算了,夠幹淨了,別的班都沒這麼幹過,”謝建華過來,伸手抓住膠管,“要不我幫你幹一會吧。”
危思被他這句話惹火了,推了他一把:“不想幹就別幹,什麼替我幹?工廠是我的?你他媽隻有幹私活才他媽起勁!”
謝建華沒提防,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嘟囔著:“你他媽失戀了衝我發什麼火?好心當了驢肝肺!”
危思把膠管往地上一扔:“我他媽失戀不失戀關你屁事?!”
失去控製的膠管在蒸汽噴射作用下左右猛甩,狀如一條發怒的蛇。他趕緊一腳踩住。謝建華嘀嘀咕咕地到值班室去了。他關了蒸汽,將膠管盤作一堆,情緒變得十分惡劣。
準備交班的時候,廖一平來了:“危思,明天咱們到鷺鷥州玩去。”
他悶聲道:“不想去。”
廖一平勸道:“去吧去吧,散散心。”
他說:“你和蘇又茹去吧,我夾在當中算怎麼回事?我不當第三者。”
廖一平說:“保證不讓你當電燈泡。野餐的東西我們準備,你隻管帶著嘴巴去。”
他消沉得很,幹什麼都沒興趣,去了也許好消磨掉一些時間。他點了點頭。
下班路上,黃秉良走到他身邊,碰碰他的肩說:“哎,昨天我到三八樓看過馮彤彤。”
他心不在焉:“她出院了?”
“嗯,明天就可以上班了,隻是情緒不好。”
“為什麼?”
“唉,”黃秉良歎口氣說,“危思,那件事是不是可以重新考慮?”
“哪件事?”
“你裝什麼糊塗?就是和馮彤彤交朋友的事,我請你重新考慮,因為現在情況不一樣了。”
“有什麼不一樣?”
“現在全廠上下幾千職工誰不曉得是你從浴室裏把馮彤彤光著身子救出來的?你看了她,你抱了她,你碰過她的光身子,誰還願意要她做女朋友?”
“這、這有什麼嘛!”
“說得輕巧!換了你試試看?馮彤彤現在精神壓力很大,見了人都抬不起頭來。我是班長,我們都是一個班的,不能看著不管。”
“就因為我救了她,就一定要我和她……有這樣的道理嗎?”他哭笑不得。
“你說不這麼辦,還有什麼辦法?”
“我不曉得。”
“你看,沒有辦法吧?馮彤彤對你那麼癡情,她哪點配不上你?你不就會寫幾句詩,那又算得了什麼呢?你呀,該現實一點,娶妻子,生孩子,過日子,都是很現實的事,老婆要那麼漂亮幹什麼?漂亮又吃不得,漂亮還惹事生非呢!人好才是最根本的,還要講究般配,工人對工人,才門當戶對。聽說你已經被人甩過一次了,還不吸取教訓?和你來往的那個文化宮的美人有什麼好?成天跳舞給人看,再漂亮你也獨占不了,天曉得她對你真不真心……”
“請你不要提她。”
“怎麼了?”
“煩人!”他將提著的工作服狠狠地往肩後一甩。
危思跟隨著廖一平和蘇又茹沿著青石板台階下了河岸,登上一條劃子。擺渡的漢子坐在船艄吸著煙。危思提了提插在船頭的竹篙:“開船吧?”廖一平擠擠眼:“等等,還有一個人。”
從廖一平的眼神他已猜到是誰。過了片刻,馮彤彤穿一條米色喇叭褲從岸上下來,頭上的金屬發夾在陽光裏閃著刺目的光。她向船上招招手,跳上船瞥一眼他,忸怩地說:“危師傅你也來了?”他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船老板有板有眼地撐著竹篙,劃子緩緩駛向江心的洲子。馮彤彤坐在船舷上,手放進水裏撥弄著,浪花在她指尖跳躍。一縷用電熱梳卷過的劉海在她額頭顫動,顯得調皮。江風吹來她身上類似如炒米的氣息,這使危思憶起別一種女性的溫香。他不禁想,都是女人,連氣息都如此迥異不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