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曠工 (2)(2 / 2)

“危師傅,你的票在我這兒。”

馮彤彤從人群中擠過來,手裏拿著一張粉紅色的入場券。他的目光剛好落到她鎖骨下那塊袒露的胸脯上,一顫,趕緊挪開。那是車間發的票,不是她買的。他伸出手去,馮彤彤把票放在他的手心。

馮彤彤抬抬下頜,似與他有默契似的,先進了檢票口。他仍站在那裏。門口的人漸漸稀少,天上的星星卻擁擠起來,無聲地閃耀。聽得場子裏音樂聲潮水般漲起,他才慢慢地走了進去。

樂池裏音樂翻騰,紫紅色天鵝絨大幕掩蓋著美麗的秘密,堵住一千多雙性急的眼睛。他坐下時,左髖部擦著了馮彤彤擱在扶手上的右肘。她的右肘侵犯了他的座位,這是一種暗示,一種語言,但他隻能裝著不懂。他不願懂,尤其今天。他將身體向右邊緊靠,躲開她的碰觸。馮彤彤遞過一小包瓜籽,他不太情願地接了。邊看演出邊嗑瓜子,多麼粗俗的行為,他想,手卻機械地將塑料袋撕開了。

音樂嘎然而止。女報幕員從大幕的夾縫裏閃了出來。臉蛋十分鮮亮,亭亭玉立,落落大方。是她?不是。報幕員的紅唇優雅地翻動,卻沒聽見說的什麼。大幕徐徐拉開,音樂歡快地升起。一些因過分鮮豔而模糊不清的人影出現在台上。這個節目裏不會有她,所以那些穿紅著綠的身體舞得再好也沒有多大的意義。他眼花繚亂,視界裏是一片變幻莫測的光斑。他隨著大家鼓掌,他的掌聲躲在眾多的掌聲裏,隻有一個人能破譯它的含義,它那樣孤單,那樣焦渴,那樣苦悶,猶如荒野裏的一聲無人回應的呼喚……馮彤彤不時對台上的演員品頭論足。他一言不發,默默地嗑著瓜子,把心中的焦灼噗噗地吐出去。大幕再次關閉,再次開啟。“舞蹈,《趕軍鞋》,表現了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紅色根據地的婦女們為紅軍戰士趕製軍鞋的場景,熱情謳歌了軍民魚水情……”他興奮地張開了嘴巴。她來了。他的心接受了某種密碼,發出奇異的悸顫。音樂快樂得像一群小蝌蚪在空中跳動。

一隊穿紅色綢便裝的女子踏著輕快的舞步走進他的眼睛。細腰,長腿,明眸,小嘴,笑靨,是她。第一個……不,是第二個……第三個。人人都是她。那就是說人人都不是她。他揉揉眼睛,那個領舞的就被他揉出來了。這就是她了,瞧,她單獨起舞了。她的舞姿是那麼訓練有素。她抒情地輕舒長臂,她詩意地踮起腳尖,她輕巧地飛針走線……碩大的月亮從背景上升起,月光鍍亮她的臉,她的眸子寶石般熠熠閃光……她找到他了,她的目光如永不迷途的信鴿,準確地落到他臉上。他的麵頰承受著神秘的撫摸,哦他透不過氣來了,他的靈魂已經出殼,順著她的目光飛到她的臉上去了……她到了台前,她的臉衝著他,給了他一個大特寫。她的臉上浮著一層隻有他覺察到的悲戚之色,那是因為他的緣故嗬……可她的鼻子不該這麼大,顴骨也不該這麼高,她好象還長高了一些……她不是她?是的,她不是,她是另一個她,她和他毫無關係……難怪舞姿不怎麼的,旋子都打不起來。

他滾燙的臉漸漸降溫,挺直的身體彎曲下來。他無力地陷進座椅裏。他曉得,她是不會上台的,她是指導老師。她可能躲在幕後,或者別的什麼地方。舞台兩側的帷幕後,有一些忽隱忽現的人影,都不像她。樂池裏隻有一個女人,頭發燙出無數個圈,俗不可耐,那當然不是她。他找不到她,但不意味著沒有她。她可能看見他了,她要窺探他的神態,從他臉上找出些什麼來。她當然關心這麼久的分離會在他臉上寫下些什麼。她不會相信他那麼薄情,那麼內容深刻地愛了一場竟然不會在臉上留下什麼痕跡。她曉得他在尋找她,她看見他四顧的眼睛,忍不住要走過來,可是她強忍住了,她有她的尊嚴……她很矛盾,她眼裏噙著熱淚,她嘴裏默念著他的名字,就像小仲馬筆下的瑪格麗特念叨著阿爾芒……她就在一箭之遙的什麼地方,也許因為過分激動而昏厥了。他的呼吸急促起來,倉惶四顧。他再也看不見台上演了些什麼。大幕再一次合攏,音樂驟起,所有觀眾全站了起來,全沐浴在大幕上反射過來的紅光裏,大家全都麵目猙獰。

這場戲就這麼完了嗎?他似乎有點不相信。他呆立了很久。他是走出劇場的最後一名觀眾。在劇場門口,他回轉身來,見大幕又敞開了,藝術團的人在拆卸布景,收拾道具,來來去去,忙碌不停。一切都昭然若揭,沒有她,更沒有什麼她的目光。全是他媽的臆想,一廂情願,自作多情!

那一天,危思隨手在交接班本上寫了幾句詩:

八小時的喧囂

很靜很靜

齒輪在咀嚼

心的呻吟

氨氣窒息不了

青春的肺葉

是怎樣的事故

製造了一個情感傷兵

但是,他隨即就把它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