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危思拿著水桶毛巾到樓道盡頭的水房洗臉,準備上床睡覺。廖一平跟他說:“鬆林裏好象有個人。”
他沒在意:“這個時候了,隻怕是鬼。”
“你別說,還真象個幽靈。”廖一平捅捅他的腰,指給他看。
黑糊糊的鬆林深處,一個白色的形體在飄浮。他竭力睜大眼睛,使視線穿透夜色。當他辨出地是個徘徊的人影時,心因某種預感而怦怦直跳,嘴裏卻說:“可能,是一張報紙掛在樹枝上。”
廖一平相信了他的解釋,回宿舍去了。
他把水桶擱在水槽裏,輕手輕腳下了樓梯,向鬆林摸過去。他盡量放輕腳步,力圖不弄出任何聲響。夜空星光燦爛,由於樹冠的遮擋,林子裏非常幽暗,透進來的星光很淡很淡。他隱進濃重的樹影裏,小心翼翼地向那個人影接近。他感到自己浮了起來,像一片流雲,從樹隙間漂了過去。那白色身影飄曳著,慢慢變大,在那片晦冥的背景上,迷離而神奇,仿佛來自遙遠的夢境。他認出那是一襲潔白的連衣裙,裙裾隨了夜風輕輕飄拂,給人一種人影在飄飛的錯覺。那人影背對著她,他想象那張背著他的臉一定流露著淒婉的神色。他離它愈來愈近,他聽見了連衣裙裏的呼吸,並聞到了令人心悸的清雅的馥鬱氣息……他緊張極了,不慎踩斷了一根幹樹枝。喀嚓一聲,那背影就被驚動了,款款地轉過身來。
他看見了她。
她也看見了他。
他直愣愣地盯著她。她的臉在稀薄星光裏冷豔無比。她的眼眸如嵌在夜空的兩顆寒星。夜遊鳥啼得淒切,他感到時間像樹葉一樣在遠處紛紛墜落。
“我不是來找你的。”她說。
“哦……”他如大夢初醒。
“我帶藝術團到你們廠演出,夜裏有空,順便來看看這片鬆林。”她手裏絞著一條手絹。
“我在劇場裏……沒見到你。”他說。
“你見不到我的。”她的臉躲到了陰影裏。
“我好象處處見到你。”
“沒有必要,我早說過,你不要再見到我。”
“那你,又有什麼必要來看這片鬆林?”
“這裏是我的感情墓地,我來憑吊我那剛出生就死去的愛情。”
“它死了?”
“死了。”
“還能……複活麼?”
“不可能,它中了毒箭,毒入膏肓,不可救藥。”
“假如它還一息尚存,我想把它……救活。”
“為什麼?為了好再把它一刀捅死嗎?你不覺得這種遊戲太殘酷嗎?”她冷冷地說。
“我不會……”
“我不再相信任何諾言。請你走開吧,要知道碰見你,我決不會到這兒來。”她轉過身去。
“莊姝!”他失聲叫道。
“請你快走開!”她厲聲說,聲音裏已帶了哭腔。
他退了兩步,凝睇著她。她垂著頭,淡淡星輝從她的裙裾裏流了下去。他想起那個截然不同的鬆林之夜,不竟悲從中來。樹還是這些樹,人還是這兩個人,隻是天上少了一個月亮,事情的本質卻大相庭徑了。他緩緩轉過身去,身體關節發出喀喀幹響。他痛心地邁開步子,他和她之間的距離在拉長,他要徹底地離開她了……雙腿沉重如鉛。他搖搖晃晃,整個樹林,整個夜空,似乎都負載在他的身上,他再也走不動了。事情就這麼結束嗎?不!他聽見他的心在軀殼裏吼了一聲,那聲音回蕩在天宇之間。他刹那間處在了一種譫妄狀態,倏地回過頭來。她正兩眼亮亮地盯著他!她摟著雙肩,她從頭到腳都顯得那麼令人哀憐。而且,她近在咫尺,他們之間的距離根本算不了什麼!他腦門一熱,不顧一切地向她撲過去……而她,也張開雙臂跑過來了!
他們像兩列對開的火車,風呼火嘯,雷霆萬鈞,世上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擋。轟!他們相撞了,天地間一片眩目的輝煌!他們在撞擊中倒下了,但他們的身體已被激情之火焊接在一起,難解難分。他們急劇地喘息,在這場愛情戰爭中,他們終於結成了聯盟,攜手向快樂之巔發起衝擊。他將雙手墊在她的背後,以免石子硌疼了她,她則不斷地挺起身子迎向他,嘴裏哦哦有聲。他們是那麼癲狂,又配合得那麼天衣無縫。終於,他們飽受壓抑之苦的青春之軀登上了極樂的頂點,所有的能量與激情都在那一刻迸發出來……他們大汗淋漓,相依相偎,介蒂全無,靜靜地享受衝動之後的疲倦與舒適。他們愜意地伸展四肢,在夜色裏羞澀地對視,仿佛都明白了,那許多的苦惱與痛苦,都不過是快樂所必需的鋪墊。
他摟著她,依依不舍地離開鬆林,送她去廠招待所。夜已經很深很深,宿舍區的甬道上冷冷清清,闐無人蹤。走到一片陰影裏,她親親他的左頰:“我本不想見你……可我管不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