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大爆炸 (2)(1 / 2)

到了廢墟裏危思才察覺他們隻穿了背心和短褲,熱浪蒸烤得身上的汗水哧的一聲就幹了。膠鞋底如同滾燙的鐵板灼著腳掌。“廖一平,快出來!”他邊喊邊追。廖一平完全失去了理智,呼喊著蘇又茹的名字,一下子衝到變形的閥門前,又一下子跑到燒毀的控製屏後,雙手在空中亂舞。殘破的半邊屋頂上,水泥瓦在顫抖,廢墟裏還有易燃氣體在彌漫,處境非常危險。危思心急如焚,奔過去將廖一平攔腰抱住。外麵有人用半導體喇叭喊著:“裏麵的人快出來,有危險!所有的人都救出來了,裏麵的人快出來!”危思便抓著廖一平往外拖:“聽見沒有,人都救出去了!快跟我出去!”廖一平不信:“騙人的,都是騙人的!”呲呀咧嘴地掙紮,神情可怖,力大無比。危思根本無法拖動他。這時一個消防隊員衝了過來,給了廖一平一巴掌,然後與危思各抓住廖一平一隻手,跌跌撞撞地往外麵拽。匆忙之中,危思的膝蓋被一根水泥柱的棱角碰去一層皮,現出了白色的肉,沒走幾步那白肉便被紅色的血浸透了。奇怪的是他一點沒感到疼。

到了安全地帶,挨了一耳光的廖一平似乎清醒了,兩隻眼睛驚惶回顧,抓住一個消防隊員的手問:“人呐?救出的人在哪裏?”

“都送醫院了。”

廖一平轉身拔腿就跑,危思緊跟其後。火辣辣的太陽在頭頂滾動,他們的頭皮能感到它那毒熱的舌頭。水泥路麵似乎自動彈跳起來,拍打他們的腳掌。路兩旁的樹變為一些模糊的影子掠向身後,而職工醫院的白房子搖搖晃晃地向他們迎過來。

他們毫不客氣地扒開圍觀的人群,擠進醫院大門。過道裏清涼陰森,危思仿佛感受到了陰間的氣息。急診室門口人頭攢動,人們低聲交談著什麼,小心翼翼地維護著一種肅穆的氣氛。這氣氛讓危思不自覺地縮緊了心。門掩著,兩名護士守在門口不讓人進。

廖一平問:“是蘇又茹嗎?”

一名護士點點頭說:“請不要進去。”

廖一平二話不說,一掌將護士撥開,推門而入。危思也趁機側身進去。但他們沒有看到蘇又茹。鐵床上是躺著一個人,但那個人似乎隻有嬰兒大小,而且被一條雪白的被單嚴嚴實實地掩蓋著。床底下擱著幾大塊冰,冒著絲絲冷氣。

廖一平戰戰兢兢欲走上前去,被護士攔住了。護士低聲說:“別看,都燒成木炭一樣了……”廖一平立即搖晃一下,雙腿一屈癱倒在地。

廖一平倒下時危思很鎮定,他堅持要自己往鐵床上看了一眼。這是永誌不忘的一眼,這是永遠清晰又永遠模糊的一眼。他看見那白被單顫動了一下,被單下麵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他知道這不可能,但他確實看到了,也聽到了。他渾身結了一層堅硬冰涼的殼,他的心在殼的深處顫栗不止。他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人生可以殘酷到這樣的程度。一隻無形的手抓住他的舌根猛扯了兩下,腸胃裏一陣翻騰,一團腥熱的東西驀地直衝而上,充塞了他的口腔……他趕緊咬緊牙關,衝出門外,蹲在陰溝邊,劇烈地嘔吐起來。他直吐得兩眼發直,意識模糊,氣喘籲籲地跌坐在地上……

蘇又茹躺進了青衣江邊高坡上新壘的墳塚裏。

爆炸發生的第二天,廠部做出了追認她為模範共青團員的決定,號召全廠職工向她學習。追悼會開得非常隆重,全廠的職工都向她垂淚告別,她的遺像前擺滿了花圈。廖一平送的花圈被擺在一個不為人注意的偏僻角落裏。蘇又茹的父母,兩位樸實憨厚的工人被接了來,廠領導說可以滿足他們提出的一切要求。但他們什麼要求也沒有提,走時還一個勁感謝組織上“培養出了一個好工人”。可是工人們私下議論紛紛,說廠領導對造成事故的原因閉口不提,卻急於樹英雄,是為了掩蓋事故真相,封死者家屬的口,為某個領導開脫責任。蘇又茹出葬後,廠裏隨即召開了搶修動員大會,號召全體職工積極投入搶修,爭取早日恢複生產。同時繆誌遠在大會上宣布,禁止不負責任的胡亂猜測和議論,以免造成思想混亂,“廠難當頭,團結為重”,對那些動搖軍心的人一定嚴肅處理。

蘇又茹罹難“一七”忌日,危思和廖一平來到江邊墳地裏祭奠她。他們向那座噴著黃土清香的新墳三鞠躬,久久地肅立默哀。然後,廖一平雙膝跪下去,將頭抵著墳土,仿佛要和躺在裏頭的人說話。

危思俯瞰著河穀,眺望著鷺鷥洲,想起那天在洲上玩的情景,又想起那雙透著女性關懷的手套,蘇又茹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生命是多麼不堪一擊,他悲哀地想,人一降生就注定了要死,人其實不是怎樣活,而是怎樣死。這過程有何意義?命運對蘇又茹真是太不公平了,對這樣一個文靜柔弱的女子,它竟然下得了手!

江風吹來,危思聽見自己的頭發金屬絲般噝噝鳴響。他仿佛從中體味到一種宿命的意味。他想,逝者已去,而活著的人還要趕餘下的路程,正如他於似夢似幻中追尋天邊那抹紅霞一樣,縱使有一百次倒下,也會有一百零一次爬起,有一千次失敗,就有一千零一次的掙紮,或許,人生所謂的意義就在於此。

“蘇又茹,你安息吧,我會常常來看你的。”廖一平沙啞著嗓門說,拿起一瓶葡萄酒,旋開蓋子,圍著墳堆澆了一圈,然後將乘下的澆在墓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