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東風實在不甘心讓林衛北就此消失在孤獨的黑白世界裏,他下意識地滑動著鼠標,黑白世界竟忽地在此時通了靈光,它從任東風顫抖的手指間感應到了任東風心裏無聲的抽泣,隻瞬間就在屏幕上為林衛北躍出了繽紛的黃、翠、紅來。黃的是菊,翠的是柏,紅的是旗。黃菊、翠柏簇擁著一麵托著金黃鐮刀錘頭的紅旗,紅旗下麵,林衛北安詳地沉睡著。
麵對逝者,生者多半是矛盾。既怕黑白世界會讓逝者孤獨,想裝點些彩色給逝者以安慰;又怕彩色來得不夠莊重,會破壞肅穆的氣氛,令逝者難以安息,於是往往折中調和,讓黑紗白花和繽紛色彩交相輝映。任東風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想知道屏幕裏躺著的逝者是否安息,誰料那曾經在黑白世界裏給了他靈光的神仙此刻卻暗自收了神通,不讓他與熒屏裏的彩色世界通靈——任東風無法知道那安詳沉睡的逝者是否感受到了生者沉痛的悼念,淚水形成的堰塞湖頃刻間衝破了心的堤壩,從他的眼睛裏奔流而下——一條一條地點擊開標題,顯示器熒屏上,林衛北的生平、英雄事跡活生生地展現在任東風眼前。
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任東風想,林衛北的一生應該是如夏花的,而林衛北的死呢?任東風既無法走近林衛北的黑白世界,也無法去到林衛北的彩色世界,因此,他不知道沉睡著的林衛北此刻是否靜美。他不希望有人打擾到林衛北的安詳,他渴望著林衛北的沉睡是寧靜而美麗的,卻又不願林衛北不留隻言片字就此悄無聲息地靜美離去。這兵分兩路的矛和盾深受了林衛北壯烈馬革裹屍的感染,它們等不及任東風宣戰的號令就拉開陣勢,在任東風的心裏激戰開來。
任東風的心被這激戰著的矛和盾打得生痛,疼痛讓他忽然想起了春秋時期晉借虞地,唇亡齒寒的故事。任東風驟然清醒——若再把心借給矛和盾作戰場,自己的心也就真成了待亡的虢國了。這故事令任東風毛骨悚然,他決定當機立斷,阻止這場把自己的心打得四分五裂、七零八落的矛和盾之間的戰爭。
任東風的阻止很起作用,矛和盾修和了。任東風從矛盾修和裏看到了自己的力量,他突然間自信了不少,這新增的自信心令他忽地勇敢起來——他既然能夠麵對熒屏裏的林衛北,定然也可以麵對墓碑裏的林衛北。想到此,任東風拿起電話,開始聯絡吳曉、陳前,要他們約定時間一同前往雲南拜祭林衛北。
星星岩,雲南一個普通的邊陲小鎮。雲南人口眾多,然而星星岩卻是人煙稀少。人常說越是人煙稀少的地方,越是風景宜人,這話似乎不假,至少星星岩就是這樣。星星岩的春夏秋冬並不與暖熱寒冷畫等號,雖已時值深秋,卻是山清水秀,林木蔥鬱,山水之間亦是找不出半點深秋的痕跡。雖然是風景這邊獨好,任東風卻無心欣賞。他和吳曉、陳前一樣,黑衣黑褲,行色匆匆,神情凝重。
近鄉情更怯,星星岩不是故鄉,可越是靠近烈士陵園,任東風的腳步就越是沉重。站在烈士墓前,看著墓碑上林衛北微笑鮮活的臉,任東風深信了“生命是脆弱的”——那樣英姿勃發的一個人,前一分鍾還在讀著他寫來的信,後一分鍾他卻已和自己陰陽兩相隔了。
“老二,兄弟們來看你來了——老五沒能來,他讓我們捎句話來,說他一定會重新開始,重新站起來——他不會再丟咱"黑五類"的臉了。”
“老大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呢,老五沒讓咱"黑五類"蒙羞,怎麼能說是丟咱們的臉呢——他隻是走岔了道走彎了路。”陳前眼望著吳曉,辯駁道。
定定地望著林衛北的墓,聽吳曉和陳前提著齊小海,任東風想起了青春飛揚的大學時代,想起了“黑五類”共同經曆的點點滴滴,他接過話,仿佛自言自語:“剛從學校畢業的時候我還對自己說等過些年以後咱們"黑五類"一定要來個"十年之約"、"二十年之約",甚至更多,沒想到,這第一個十年還沒走完,就散的散,去的去,人家是一夜鄉心五處同,咱們是一夜鄉心五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