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微微笑了,眼眶湧出一股濕熱的黏液。繼續往下想,你發現自己越來越不清晰,乃至麵目全非了,像斷線的風箏開始隨波逐流,仿佛自願又仿佛被劫持著,混入了更多的黑壓壓的隊伍。一路就這麼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蒙混過來了。那個血氣方剛、帥氣飛舞的追夢少年,再也找不回來了。我竟把生命和才華交給了他人或自己的虛榮來主宰,交給世俗的某種程序來管理,交給某個大權在握卻低等無能的上司來使喚。我不再是原來的我了,我成了一個贗品、一個替身、一個生命的冒牌貨。唉,無端總被東風誤,白了少年頭,倘若還有來世。倘若有來世,又會怎麼樣呢?
總之,我會換一種活法,我會奮然不顧去追隨夢想、愛情和自由,聽從生命最本色最自然的召喚,做我認為最重要最不能錯過的事兒,我不會委屈了生命。這時候,我仍坐在湖畔的石凳上,蟬聲已歇,夕霞似一片火紅的楓林漫天舒卷,我身體發燙,像剛跑完很激烈的長跑比賽。突然,空氣中躍出一絲涼意,我驀地一驚。瞬間,我看清了許多隱瞞著的真相,生命的目的、本質、訴求和廣闊的道路。那些日常牢不可破的柵欄、貌似威嚴的俗規戒律、假惺惺的世故常道,竟那麼虛妄,那麼荒誕,積木般一觸即癱。犬馬聲色、戚戚名利,與生命何幹?
那時你隻有18歲,第一次看見你,你紮著長長的馬尾,麵朝大海。那時你愛顧城的詩,也學他總戴帽子,你總說我是個任性的孩子。那時你21歲了,為自由剪去你的長發,你不相信,天是藍的,裝聾作啞。你總愛站在窗子前,訴說你昨晚做過的夢,你說會夢見我,我不相信。那時你25歲了,我們赤裸在床上抽煙,你說我們是兩座孤島,不能相接。你吹滅最後的蠟燭,輕輕親吻我的眼,你說親愛的,我不在了,你還有誰呢? 那天是你30歲的生日,重新留起了你的長發,向窗下灑你的日記,沉默不語。你說害怕別人看見它,應該把它們撕碎了吧,你跳下去了,很久沒回來,親愛的你還不回來,天已黑了。
天黑了,親愛的,你去哪兒了?親愛的你還不回來,天已黑了,天黑了,我們的孩子睡著了。親愛的你還不回來,天已亮了,天亮了,親愛的,你去哪兒了?
天亮的時候,你還沒回來!親愛的,我們的孩子,醒來了。愛,沒有終點,沒有起點,最終,愛會讓我們走到一起。你,在我身邊交換體溫和呼吸的你,在我微笑時回應微笑,在我哭泣時幫我擦眼淚的你,也正按照正常的軌跡,在漸漸變老的路上行進。於是至少,我們有一起變老的可能,有一起分享從今以後所有人生的可能,有把對方從此的生活攪得一團亂的可能,也有直到白發蒼蒼還能互相攙扶著去超市買菜的可能。有些人一輩子的曆程會很孤單很艱難,就像是蜂鳥,在颶風的天氣裏出現,隻是一隻,孤單的,單薄的,卻倔強地撲騰。也許,它是在尋找自己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