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明老漢走到陳民政家門口,一下站住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陳民政這低矮、狹窄的屋子裏,到處扔滿了亂糟糟的青麻,地上是,陳大娘躺著的床上是,連晾毛巾的竹竿上,也橫七豎八地披掛著麻絲。屋子中間還放著一大捆麻,麻捆上坐著一個女人,背對著門,在長一聲、短一聲地哭著。女人的身旁立著一男一女兩個半大孩子,癡癡呆呆地看著屋裏。陳民政耷拉著頭,坐在了灶前的矮凳上,臉上掛著一層死灰般的顏色。陳大娘半躺在床上,看來關節炎又犯了,臉色鐵青,並不時歪咧著嘴角,口裏發出呻吟,手卻把搭在自己身上和床上的青麻,一把一把往地上氣憤地甩著。屋子本來狹窄,這一下好像更無立足之地了。中明老漢知道,剛才這屋子裏也一定發生過大院裏那樣的動亂,並且肯定是坐在麻捆上這個女人幹的。可他不清楚這個女人是誰,為啥要朝陳民政這個老實人發這麼大的火。他站在門口,遲疑了好一陣,不知該不該進去。正在這時,那女人一麵哭,一麵說開了:“你把我們孤兒寡母坑慘了呀……我們養蠶蠶死,種了麻又不收,我們孤兒寡母喝西北風呀,嗚嗚……”
中明老漢認出,這女人原是去年鄉上召開栽桑種麻表彰會,和自己一同上台領過獎的齊寡婦。齊寡婦和自己同村,日子確實過得艱難,也明白了她到陳民政家鬧的原因。他正想進去勸一勸齊寡婦,卻見陳民政從凳子站起來了。陳民政像是站立不穩地踉蹌了一下,一隻手死死頂住了心口,一隻手從竹竿上取下一條毛巾,遞給了齊寡婦,他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
齊寡婦“呼”地一下搶過毛巾,揩了一下淚,就將毛巾摜在了地上,又接著說:“我們孤兒寡母,沒法活了,我們就在你家裏,反正你們有國家養……”
話還沒說完,陳大娘再也忍不住了,在床上氣憤地說:“我還沒見過你這樣不講道理的人!我們又不欠你的!”
陳民政瞪了女人一眼,示意她別說。可陳大娘氣卻更大了,對陳民政發起脾氣來:“你怕,我不怕!反正都是破壇子、破罐子了,怕啥?你拖著一副病身子,白天黑夜沒命地幹,得了啥好處?倒害得我也過不成清靜日子了……”說著,也委屈地哭了起來。
中明老漢見了,一時倒忘了自己的不幸,他想起陳民政和陳大娘的病,心裏酸酸地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他這才不聲不響地走進屋,拾起被齊寡婦扔在地上的毛巾,走到陳民政老伴的床前,說:“大妹子,擦擦吧!”
屋裏的人一齊抬起頭,愣住了。
過了一會兒,齊寡婦認出了中明老漢,以為他也是來找陳民政出氣的,便又一邊抹眼淚一邊對中明老漢說開了:“佘家大伯,他可把我們坑慘了哇!他倒有吃有喝,我們吃啥子呀?”
中明老漢沒搭理她,默默地走到一條凳子上坐下,掏出煙袋裹起煙來。
陳民政也看著他,但沒有說話,直到中明老漢點燃了煙,陳民政才像喉嚨裏哽著了東西,顫抖地喊了一句:“老佘大哥!”
中明老漢沒有回答,卻用手將煙嘴抹了一下,遞給陳民政。
陳民政一隻手始終死死頂著胃部,另一隻手朝中明老漢搖了搖,說:“老佘大哥,我不抽,我這胃,像是有刀子紮!你有啥氣,就發吧!”
中明老漢收回煙杆,有些不高興地對陳民政說:“老陳兄弟,你把我當啥人了?嗯!我是那樣的小人嗎?”說著,他瞪了齊寡婦一眼,才接著說:“我隻是心裏憋得慌,想找你擺幾句龍門陣。”
齊寡婦見中明老漢不但沒理她的茬,反而還有責怪她的意思,自覺沒趣,就慢慢停止了啜泣。
陳民政見齊寡婦不哭了,才一字一句地、推心置腹地說:“老佘大哥、齊家嫂子,我知道你們的苦處!沒想到,我們一片好心,竟給你們帶來了損失……”
說到這裏,陳民政臉上的肌肉突然痙攣地抽搐起來,麵色由死灰變成蠟黃,漸漸滲出了一層汗水。
中明老漢見了,忙問:“老陳兄弟,你咋了?”
陳民政半天才緩過氣來,慢慢地說:“老佘大哥,沒啥,老毛病。”
中明老漢這才掏心肝地問:“老陳兄弟,這青麻收與不收,還在其次。俗話說,殺人得把人叫醒。我隻是想問個明白,政府咋個說不收就不收了?”
陳民政聽了,緩緩地回答說:“老佘大哥,這事說來話長,也不能怪政府。你知道不久前,北京那些學生娃娃鬧事的情況吧?”
中明老漢說:“就是那些在天安門廣場坐著,不吃飯的學生吧?我從電視上看見過。”
陳民政吃力地說:“就是!現在,西方一些經濟大國趁火打劫,說我們侵犯人權,對我們國家實行經濟製裁。和我們訂了青麻合同的那個國家,現在卡我們的脖子,單方麵撕毀了合同,不再要我們的青麻,所以才這樣……”陳民政說著,又一陣咳起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