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個地方,有山有水有竹林,遍布綠意,美好得像是許久許久之前,哪位吟遊詩人低吟淺唱的一首詩。大約也隻有這樣的地方,才能養育出這樣一位才華出眾的女子了。好比沈從文筆下的翠翠,換了湘西幽幽風水,替了湘江悠悠唱晚,哪裏能孕育出那樣清透伶俐的姑娘。
可惜的是,時光流逝,並不是什麼都沒有改變。時光的美妙也在這裏,它能夠改變一些事,也能夠令一些事,在人心裏鐫刻永久。1904年,孫中山先生為他的夢想滿世界奔走,而這個國家,滿目瘡痍,遍地硝煙。就是這一年,這個寧靜小村裏,一戶蔣姓人家裏,誕生了一個女嬰。這戶人家,有著幾進幾出的深宅大院,極其氣派的高門紅牆,一切都很符合人們對富貴人家的定義。
後來這裏的人們,提到那座蔣家大宅時,總不無豔羨地描述,大宅門口曾置著一方長石,這塊石頭被稱為“下馬石”,即便是知府來了也得停轎下馬,步行而入。與下馬石一樣聲名遠播的還有蔣家那富麗堂皇的戲樓,據說這座戲樓,用的通通都是上好木材,更叫人瞠目結舌的是,它還用象牙和寶石以裝飾輝煌。除此之外,蔣家的花園是專門請了上海的工程師精心設計的,用料是從無錫迢迢地水運過來的,就連他家的佃戶,也專門住在蔣家另起的一條長街上。
在這個豪門大戶裏,女孩總是不如男孩那麼備受期待,或者說,女孩也不必像男孩,生下來就被寄予眾望。丁玲的父親,這位紈絝的蔣家少爺,將自己給期待裏的兒子取下的名字,作為長女的名字——蔣偉。
對於女孩,這樣的名字,顯然是過於男性化,又過於沉重了。然而,這並沒給當時的丁玲帶來多大的負擔,她還隻是個繈褓中的嬰兒,嗷嗷待哺,隻需在慈母懷中安然長大。蔣家是當地出了名的富戶,除卻幾位遠房的貧寒書生,蔣家子弟,極少不是紈絝子弟,他們通常英年早逝,死因不過是過度縱欲。
丁玲的祖母,孀居時依然年輕,她的丈夫在三十五歲時便已死去。她幾乎是做了一輩子的寡婦,而她的兒媳,大多也循著她的路子,年紀輕輕便已孤身一人,隻領著膝下幾個孩子,乏味而平靜地走過人生。在丁玲之前,這戶人家唯一與眾不同,沒有走上那條老路的,隻有丁玲的二伯父和一位叔叔。他們看透了榮華裏的鉤心鬥角,靡離裏的空洞淒涼,一位將紅塵早早看破,念著佛經皈依了佛祖門下;另一位更加出格,幹脆上山當了土匪,痛快倒是痛快了。隻是偌大蔣家,在丁玲伯父和父親相繼去世後,便剩下了滿門寡婦,冷清得令人忍不住要做噩夢。
其實如果丁玲的父親未曾死去,那她還是這個大家族中備受寵愛的小姐。閨門裏的纖纖女流,閑來看花喂鳥,忙起來,也至多做些女紅,繡幾方羅帕或是錦囊。等到待嫁的年齡,自有父母為她尋一戶門當戶對的人家,爾後成婚,相夫,教子,一世安寧,操心的,也不過是些富貴裏的瑣事。當時的深門閨秀,莫不是如此。
她終究沒能這樣安穩地成長,平靜地度過她的一生。
三歲,她的父親便溘然長逝。留下年輕的母親,以及幾個月後才出生的遺腹子。自此之後,就剩下母子三人,相依為命。
這樣的生活,是困苦還是安樂,是很容易教人一眼看穿的。年輕的母親,自己還懵懂不知,從一個無所事事的少奶奶,變成任何事情都得親力親為的憔悴婦人,仿佛隻是一夜之間的事。女人,是很容易就老的。安樂嬌奢裏,自然時光都流淌得慢了,若是貧困交加上來了,日子難過起來,人也漸漸就蒼老了。
那時的丁玲還隻有三歲。三歲時,我們在做什麼。一帆風順的少年們,很少對這個年紀的事情有所印象。但是一夜之間,生活變得天翻地覆的丁玲,我想她應該是有所感觸的。昨日,還是位嬌滴滴的,大家捧在手心寵著疼著的小姑娘;翌日就看到母親擰著的眉,上麵有說不盡的愁。她是享受過富貴的,對於橫生的苦難,感觸會比常人來得格外分明些。
正如本來健全的人,突然因為某場車禍喪失了光明,痛苦也比天生的盲人更大些。命運就是這樣反複無常,無情得令人忍不住害怕,可偏偏,除了默然承受,別無他法。丁玲就是從雲端,突然跌落在塵埃裏,濺了滿身塵土。這個隻有三歲的孩子,第一次嚐到了人情冷暖,世事蒼涼的那杯茶。
如今的蔣家大宅,早已不複存在。殘存的遺址上,新建起的是幾座尋常無奇的平房。仿佛過去的記憶,已經好比煙雲消散,丁玲在這裏存在過的痕跡,也日漸淡薄。她過早就離開了這個故鄉,在她今後的人生裏,甚少回到故裏,也甚少在筆墨裏提及這座安靜的小城。但我相信,在她的某個夢裏,有靈魂歸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