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正確地看待一個作家,綜合看待其作品是一方麵,也要考慮其生平。古人常說,人品如文品。實際上,人品優秀的作家未必能寫出同樣優秀的作品,縱使李白杜甫,下筆三千篇,也未必字字都是精華。人品低劣的作家有時卻能寫出極為優秀的作品,武則天時期的宋之問人品惡劣,寫出的詩大多是應製詩,卻也不見得篇篇都不堪入目。話雖如此,然而丁玲當時在延安黨校學習時,卻發生了那樣可笑的事情,居然有人站在台上高聲指責她是叛徒,沒有資格進入黨校學習。這個人,就是後來同江青一起掀起“文革”的四人幫之一,康生。這位文質彬彬的偽君子,如此的指責,所謂有力的證據,竟然隻是丁玲的《在醫院中》和《我在霞村的時候》,縱使在以那個年代為背景,也顯得太過可笑。
作家筆下的人物,有時是將自己的情思或是經曆,彙聚其中,從而熔鑄的人物形象,而有時這種人物,同他自身毫無瓜葛,不過是他基於某些道聽途說的故事,加以想象,然後熔煉的結果。然而,當時,有太多太多無知的人,不明白這個道理,那些人天真幼稚地認為,丁玲既然寫出了這些文字,那她就應該是陸萍,就應該是貞貞。
丁玲筆下的陸萍,是有些小資情懷的,即使義無反顧地投身革命,然而與群眾之間依舊存在某些距離,這並不代表這就是一個不求上進的人物,她憂鬱,她軟弱,她無力改變落後事實,在結尾時,丁玲依舊給了她一個美好結局,或者說,一個美好希望。陸萍,她身上確實有丁玲自己的影子,她們都是從舊時的家庭,繁華的都市從穿越滿天風雨而來,她們都帶有某些小資的情調,而丁玲,也確實借著這個人物,揭露了後方某些弊病。
她寫這個人,是懷著純真的赤子之心的,真心真意地,一心隻為了想要這個國家,這個組織,變得更好。然而她的意圖,卻被赤裸裸地歪曲誤解。加上《我在霞村的時候》中的貞貞,是一個曾被日軍糟蹋的女子,這樣的形象,被人們拿來同丁玲自己聯係起來,仿佛便在暗中勾勒了一個鐵釘釘的事實,令人辯駁不得。
貞貞的故事,是確有其人的,是丁玲在後方醫院休養時親口聽那位女子同村的人提及的。顯然,從她的行文紙墨之間,可以明明白白地看出她對貞貞的同情。這位年輕女子,並不是自願被日軍糟蹋的,千萬裏漂泊,受盡了屈辱,好容易從鐵蹄從救回一條殘命,輾轉漂泊回鄉,卻被同村人避之不及,甚至暗中嘲諷。人總有這樣的劣根性,因著自己不曾遭遇某種不幸,就對不幸遇難的他人肆意淩辱,故作一副清高姿態,隨意鄙薄。貞貞回鄉之後的遭遇,便是如此,那些人,以為自己堪稱清白,便對貞貞冷嘲熱諷,以顯示自己的白璧無瑕。
卻不曾想,能在這樣的境地裏,堅持著活下去,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決心。該是有多熱愛生命,熱愛陽光,才能忘卻那些血淋淋的侮辱,忍受同胞們的怪異眼神,堅定地活下去。或許,貞貞與丁玲,也是有所共通的,她們都是那樣毅然決絕的女子,一旦決定了些什麼,就永遠無怨無悔。貞貞不是沒有獲得過幸福的機會,被日軍淩辱之前,她也有青梅竹馬的戀人,卻因家中的反對無法終成眷屬,貞貞卻勇敢地找到了戀人,願意與他私奔,從此離開故鄉。想起這段,就覺得莫名的心酸,究竟要有一顆多麼勇敢的心,才敢放棄所有的安穩寧靜,拋卻生養自己數十載的父母親人,將後生朝朝暮暮幾十年的幸福,都承載在那個男人身上。
北雁南飛,秋草凋零。貞貞可以義無反顧,那位青梅竹馬的戀人,卻永遠無法成為她最堅實的依靠。他放棄了她,不曾堅定地跟隨她的腳步,所以當她滿身傷痕,風塵仆仆地歸來時,他愧疚傷心,後悔絕望,希望自己能夠彌補曾給予她的傷害,她目光清明,依稀有淡淡哀愁,當他斷然拒絕她時,命運已經將他們分隔在天河兩端,她已是所謂“殘花敗柳”,斷不能拖累了他。書中對於貞貞的拒絕,是給出了這個理由,然而我總是想,像她那樣的女子,不會沒有幾縷高傲心性,也不會看不出對方的求取,不是出於愛,隻是出於愧意,這樣的憐憫,她不要,也要不起,寧願一人隻影,孤守一生落寞,也不願落下這份天大人情,今生處處受製於人,不得自由。
對於康生無理的汙蔑,丁玲素來不是忍氣吞聲的氣性,莫須有的罪名她絕不承擔。她一生清白,滿心赤誠,做人做事問心無愧。因而,她很快找到了主席,陳述了自己當年在上海是被捕的一切經過。主席仔細聽完她的訴說後,建議她去找當時的中央組織部長陳雲,他曾長期出入於上海的十裏洋場,周旋在眾多敵對勢力之間,對於敵軍的內部運作,比主席自身,還更要有發言權。他不遺餘力地審查了丁玲於上海時發生的一切,調查結果幾乎要令丁玲潸然淚下,她的信仰,她的愛,終於還給了她一個清白。結論中字字清楚,擲地有聲——“丁玲通知仍然是一位對革命忠實的共產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