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前線的風雲變幻,後方的土改更加要抓緊時間了。上頭的命令一下來,溫家屯也免不了要加快土改的腳步。他們幾乎是不分白天黑夜,全心全意地將整個人,都沉浸在工作裏,就這樣沒日沒夜地工作了二十多天,終於告一段落。這段往事,在丁玲的回憶錄裏,也是以匆忙又欣喜的麵貌,靜靜出現。
她踏著風,踩著月色,不顧日夜,行走在這座小村的大街小巷裏,披星戴月,風雨無阻。她走遍了這裏的每一戶人家,不論是思想積極的先進分子,還是固執保守的落後婦女,她的腳步,都烙印進了當時每一寸月光。丁玲的鄉下朋友們,也絕大多數來自這次工作。
對於許多人來講,那時許多人,仿佛都是霜霧迷蒙的謎,是開天辟地裏的一場傳奇,是三生三世輾轉裏永遠處於可以的一個夢。將帥們如是,才女們也如是。其實仔細追尋這場夢,卻不免覺得親切溫柔。溫潤如玉的張少帥,他的逝去也不過十數年,這樣一想,仿佛曆史就在我們身邊,觸手可及,隻是我們不曾想,不曾願意掀開那些神秘的紗。
仿佛丁玲,對於很多人,也是一個充滿霧氣的謎。這個女子,身上確實有太多的傳奇,然而細細探尋,那也隻不過是我們身邊尋常的女子,她也會傷心,也會歡喜,也會痛苦,也會高聲地笑。她也是一個女兒,也是一位母親,我們身邊所有的人,包括我們自己,都可以找到與她的相同之處。她是詩意的,也是鏗鏘的,她是溫柔的,也是堅貞的。她的神秘,源於她有太多太多的棱角,源於她有一個堅持了一生的夢想。隻要敢於堅持,隻要擁有勇氣,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一樣,又不一樣的丁玲。
在繁忙的土改工作結束後,她來到了張家口。上頭派來了人,詢問她的意願,接下來,她想做些什麼,或者是,她願意去往何方。現在供她選擇的地方已經極多,上海,北京,南京,甚至是她那湘水之畔遙遠的故鄉,隻要她願意,她都可以隨時出發。這場旅程,她走了太久,為太多風景所吸引,停滯,他們怎麼能不允許她此時,小小的隨心所欲呢。
然而她抿了抿唇,笑著說:哪裏都好,隻要給我一張桌子。她的眼睛裏,都是蒲草一樣堅韌的信念,沒有什麼人,什麼事,可以改變她此時的決定。那段忙碌得連休息都需要見縫插針的時日,她積累了太多素材,如同一座恢宏的城,浩大的輪廓已經隱約可見,她急需的就是一張桌子,一些紙,還有一支筆,來構建她日思夜想了許久的城。
再也沒有比作家更明白拖延的可怕,時光一旦流逝,腦海中原本清晰的浮塵記憶,清明構想,就會隨著落花流水,繽紛而去。靈感如同瞬息的光,很快就會凋謝在清冷粉塵裏。她像是一個久未得到清泉的旅人,又像是一位饑渴了許久的癮君子,迫切地需要釋放她的靈魂。春去秋來,渴望動筆的念頭,可遇而不可求,她必須在那瞬間抓住它!
於是,她就在當地的小村裏住了下來。一間平房,一頭炕,一方桌,環境清苦,但好在清靜安寧,連晚風送來的花香,都依稀可聞。月深水澈時,不遠處潺潺的溪流聲深入淺出,空靈得像是另一曲天籟。她提筆,飲的是清風,借的是月光,暖的是冰心。筆端縱情,她從英姿不凡的戰士,頓時成為了心思專注的作家。紙筆就是她的天與地,文字就是她的心與戰爭。瀟灑俊逸如她,寫出來的字也並不像一般女子,娟秀溫柔,字字含情脈脈,句句柔情萬千。那更像是男子寫出來的字,龍飛鳳舞,入木三分,帶著三分豪意,三分霸氣。
這就是她一生的代表作《太陽照在桑幹河上》,在這樣的清貧裏,她無比專注地走進了自己筆下的這座城。歲月翻開人生的詩書,有人滄桑有人圓滿,有人悲苦有人歡喜,每個人都有每個人匆匆不語的行程,而她,正用她的筆墨寫意,在潔白紙張上,盛放蓮花滿池,將舊日眉眼,掩藏在漫卷芬芳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