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春風不掩桃花麵(2)(1 / 3)

怎麼不當真,又怎麼會不當真。世界上沒有一個作家,即使他們出於各種各樣的目的而進行寫作,卻都希望自己的作品,是能夠被世人喜歡,感知,鐫刻的。世界上最美好的事,就是自己的心意能夠被感知,自己的成果,能夠被稱讚喜愛。在這點上,丁玲也是不例外的。

她本應該笑逐顏開,本應該歡喜地拉著對方立刻坐下來,談論書中的一切。然而,她都沒有,而是半是歡喜,半是疑慮地問出了那樣一句。其實,她是怕了,這世上的一切如流光飛舞,變化無常,她固有的價值觀,有時卻同現實相違背,兩者權衡之間,她略略悵然地停住了腳步。她生怕這部傾注了自己半生心血的作品,如同上次那篇《“三八節”有感》一般,被批鬥得一無是處,盡管她覺得自己寫得都是真話,句句肺腑之言。然而人心難測,現在這本書,她太用心,所以都不敢輕易冒險,唯恐又觸犯了些什麼。

幸而,此時丁玲的第一個讀者是陳企霞。若是換了一個人,恐怕這份曆史就要改寫。分析作品,提煉其中的芬芳珍粹,如同提取玫瑰中芳香的精華,這是陳企霞的專長。於是,他將丁玲這個問題回答得頭頭是道,為她重鑄了一份自信。丁玲重新有勇氣,將《太陽照在桑幹河上》拿出來,去出版,這是有陳企霞的功勞的。若是沒有他,丁玲不會領悟到自己作品中最成功的地方,亦不會知道它的價值,已經遠遠超出了自己當初的寫作意圖。

她與陳企霞之間唯一一次真正的深交,實際上就是這次看稿事件。然而就是因為此事,兩人卻在後來的災難中,被連在一起達成了“丁陳”反動派,實在荒謬可笑,也可以說是世事弄人,令人不得自由。後事且不提,她抱著書稿,歡喜地去尋求出版路徑,卻不曾料想,此事一波三折,成了她的又一次噩夢。

當時的書稿,在出版之前,都要經過反複審核。正是“西柏坡”會議召開附近的時日,那時許多名人都湧到了這個小地方。在後來那次災難中,曾為丁玲說過話的蕭三,還有甘露,都出現在此地。人多的地方就會有各種算計,這是人心,也是人情。他們在討論丁玲這部小說時,無意中遇上了正出來散步的主席,幾人相互交談了幾句,提到了這部新小說,主席便笑著稱讚了丁玲幾句。他對丁玲的讚賞,向來是不在丁玲麵前掩飾的,然而在外人麵前提及,還是頭一次,於是就給甘露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有些人,對於獲得稱讚這件事,十分在意,時不時就要在人前賣弄幾番,若是能夠獲得偉人的稱讚,不知是否要歡喜得連蹦帶跳。丁玲與主席是舊識,主席亦是經常表示出他對她的欣賞,然而這些事情,丁玲卻不願意像那些人一般,拿出來不時賣弄,她以為,不管是與誰的交往,那都是她一個人的事情,所謂私交,應該有一些隱秘之處,不需要有誰,因此而高看她一眼,也無需以此謀求坦途。

人心難測,人心難測。她的這份心,後來卻被歪曲成所謂的“往自己臉上貼金”,實則她對此事從未提及,更何談自賣自誇式的自戀。不過是有一回,甘露看不過去,就用主席的話為丁玲辯駁了幾句罷了。果然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審讀《太陽照在桑幹河上》是由蕭三,艾思奇與喬木三人一同進行的,這三位,是解放區文壇中舉足輕重的人物。然而,由於這部作品的真實,不免刺痛了誰,那些人便暗中阻撓,甚至將目光落在其中某一人物上,便認定這部作品,走的是所謂的“富農路線”。這富農路線,可不是什麼好東西,在當時並不是那麼好走的,反而是一個嚴重的政治路線問題,如果被扣上了這頂帽子,是足可以壓死人的。

那些話,字字句句,就仿佛是冰冷的雨,點點滴滴都落在了丁玲的身上。她參加的土改,還沒有那麼嚴格的階級劃分,甚至於她寫這本書時,界限也不曾分明磊落。然而當她完成了這本書,卻有人開始說,她筆下的農民,家裏都是那樣破敗,而到了地主家,就連無依無靠的小孤女都是那樣漂亮,這分明就是同情富農,同情地主。她聽著這樣的話,幾乎連自己都混淆了自己的心,指鹿為馬的事情太多,有時,即使看穿了真相,也無法親口言明。可指責她的那些人,分明昨日還親切地與她相交,來往,她曾以為,他們都是朋友。

可是有些人心,就是這樣難以猜測。彼時尚與你談笑風生,言笑晏晏,轉眼間背地裏,便翻了臉改了情,一瞬間便令你束手無策,潰不成軍。有人說,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贏家。我卻想反問一句,這樣活著,當真不累麼?我有位朋友,天真率直,眼裏容不下沙子,向來是直來直往,有什麼說什麼的性子。她有一位極其信任的朋友,將那人當成姐姐,無論什麼,都同她傾訴,甚是對於誰的不滿,都言之無忌。然而轉瞬間,她所信任的那人,卻將她的話加油添醋地告訴了另外一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