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能按照原先計劃,同自己的“延安文藝通訊團”一起出發,她已迫不及待地加入了蔡暢女士的“中國婦女代表團”,偕同他們一起經過禮儀之邦的山東,穿過蒼茫碧海,取道朝鮮的新義州,最後停靠在了東北的海岸線。這場旅途漫長而途徑了許多地方,山東棗花清香,海洋碧落清揚,而此時的東北,正是它最好的時節,仲夏時光,褪去了冬日雪衣皚皚,換上了青翠如玉。白楊和梧桐,筆直倔強地屹立於街頭,極盡禮節,也極盡歡喜。
我們知道,我們的女主角,走過許多地方,穿行過許多山水,然而她的腳步還不曾涉及這片最北端的關外土地,她所停駐過的北方,止步在巍巍的古都。這片土地,同樣養育過許多熱血沸騰的作家和革命者,像他們一樣飽經風霜,和他們一起風雨共承。丁玲走在這裏,走在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仿佛在夢中曾經抵達,在幻覺裏曾經仔細交融。陽光清淺碎微,她站立於東北的筆直長街,不再年輕的臉龐上,凝結出了微微恍然。
在這裏,她同旅伴們揮手告別,她們的目的地還沒有抵達,“中國婦女代表團”是要去參加在匈牙利召開的第二屆世界民主婦聯代表大會,因此她們不得不於此地,分道揚鑣,分別前往各自的目的地。離別之後,丁玲在七月到達了哈爾濱,八月,盛夏光年,她和宋之的等三位作家,一起參加了紀念抗日三周年勝利活動,並攜手寫下了《“八一五”致蘇聯作家書》。九月,她的《太陽照在桑幹河上》於哈爾濱《文藝戰線》上連載。
至此,她此行的目的算得上是圓滿完成。這又是一場她的時來運轉,風水輪回。想必,彼時的丁玲,當她拿到那卷印著這部作品的《文藝戰線》時,應是輕輕呼出了一口氣,一直懸掛於心的那塊石頭,終究是安靜而不驚塵埃地落下了。她積累了歲月痕跡的眉間,方才悄然舒展,喜鵲便在枝頭聲聲脆啼,這報喜的鳥,仿佛也心有靈犀,知曉這不過是一場伊始,還有更大的歡喜,在並不遙遠的後日時光裏,等著她去承載接受。
既然作品已經能夠同它的讀者們相見,她的任務也算告一段落,是該啟程返回故土了。即使那裏對她有著暫時的誤會冤屈,她卻並不憎恨誰。一如既往,她總是相信所有的人都像當初她初出茅廬,在上海,在南京,在北平時,所遇到的那些善良的人們,誰都純淨剔透,幹淨明了,沒有誰都故意去傷害誰,縱使有些誤會,也會被時光輕輕解開。
她依舊深愛著那裏,固執得不容許一絲更改。她原本打算盡管踏上歸途,在這裏已耽擱了太久,然而讀者們卻不容她太早抽身而退。這部作品,竟然是意料之外的反響熱烈,對於報社來說,還是前所未有,它迅速地行動起來,將書稿交到出版社,以極快的速度將它付印出版,並且響應讀者的要求,在丁玲離開之前,召開了一個關於《太陽照在桑幹河上》的文藝座談會。
當三千繁華接踵而來時,我相信,誰都無法拒絕這個華美璀璨的時刻。她不是沒想過,如果這部作品,即使是在東北,同樣遭遇了被拒絕的命運,那麼她該前往何方。蘇聯,還是朝鮮?在那些沒有共同文化背景的地方,會有多少人,能真正明白她的用意,她文字背後的深深期望。她遠渡重洋而來,跋山涉水而去,並不是讓它,再次被拒之門外的。這樣的噩夢,她做了不止一次,隻是幸好,噩夢隻是噩夢,永遠都不會成為現實。
多少人,曾向往過一成名,天下知的情景,又有多少人做過星輝燦爛的美夢。縱使是半生虛名,也曾教多少人爭得頭破血流,何況此時的丁玲,擁有的並不是華而不實的虛名,而是作為當時的中國,少有的深具代表性的作家,為整個國家,整個世界而知。
沒人懷疑過她這盛名的真實性,懷疑一位才華和努力都全然具備的人是不明智的。她可以被批評,可以被指正,卻沒人敢質疑她作品的潔淨。年少成名,一夜眾人皆知。小樓獨坐,望盡千帆流水東去,這樣的繁華人世,她不是沒有嚐過滋味。多年前的莎菲步履輕盈,雙眸含愁地離她遠去,此時的名動天下,當真已是名動天下。
她已不是那有著小小虛榮心的少女,渴望擁有所有人的注意力,彙聚天地目光,走到何處都有人問她要簽名,將她當成舉世無雙的偶像。午夜夢回,夜深人靜時,回憶起白日每個人的傾心關注,還會偷偷抿唇微笑,暗暗地回味當時的每個微小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