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春風不掩桃花麵(3)(1 / 3)

時光已經將她雕琢成名利看淡的女子,在沉靜優雅的心間,潛然修行,獨自種一窗碧苔,飲一江明月,紅塵俗世的碌碌聲名,仿佛都不能打擾她此時的寧靜。然而關於自己的作品,這個凝注了太多心血的孩子,能夠得到絕大多數人的承認,還是讓她的心頭,劃上了一抹流星的明亮光芒。誰知她夜夜筆耕不息到天明的疲憊,誰知她滿心歡喜作品卻被否認的悲哀,誰知她此時大起大落又時來運轉的繁複心境。人生就是這樣,不曾體味它的起落,就不會了解它的美麗。

現實如此,她盛名在外。三年裏,不知有多少報紙上出現了她的名字,又不知有多少小小少年,聽完她的演講後堵在門外,非要一個簽名不可。而此時,她已經回到了解放區,與整個國家的人們一起,見證了這個國家的涅槃新生。那是1949年的初秋,北京的蟬鳴未歇,高秋的颯颯冷意還沒來得及卷土重來,這個足以被曆史銘刻的日子,這個國家,巍然屹立。

我不知道,那一刻,站在茫茫人海裏的她,可曾熱淚盈眶,可曾想起了多年來逐漸失去的那些朋友,可曾重新描摹最初那年輕丈夫的模樣。那是她遙遠而長久的思念,滄海橫流都不能忘卻的記憶,即使她曾屬於他人,即使她身側有別惹相濡以沫。而她已經是逐漸老去的模樣,而他們的孩子都已經長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兒,像他,也像她。隔著時光的煙雨,將往事挑揀,竟然是如此悲傷而又歡喜的樣子。燭花紅,初相逢,短暫的糾葛,改變了他的人生,也改變了她的軌跡。她是背負著他的夢想,走上前往延安的道路,也是承載著他的靈魂,替他仔細看著這一場新生,不知此時的他,是否已可以含著微笑,再度轉世。

這一生的執念,在這一刻,仿佛如同煙雲,終於莞爾而去。她從未像此刻一樣安然寧靜,於人世的紛繁裏,風清月白,無愧於心。開國之前,丁玲全家便已經搬到了北京,新居坐落在“雲鬆巢”,這個別有風骨的名字,源於這裏那些高入雲天的鬆樹,而作協名下的幾幢小樓零星坐落其中,不仔細幾乎不辨蹤影,仿佛是隱匿於雲端的桃源,清靜得教人無比怡然。

這裏的新居,環境清幽,最適合居住不過。她的朋友們,也時常從四麵八方而來,在她的新居中做客,縱使是日理萬機的主席,也歡喜挑一個晴好時日,帶了隨從,來探訪舊友。今日不同往日,他已經是坐上了那個對於丁玲而言,未免有些高處不勝寒的位置,然而在她麵前,卻還是舊日模樣,言談溫和,儼然不曾變過。

真正的朋友,是不會因為地位的變遷,金錢的多寡,時日的遙遠,而有所改變的。或許因為人世的變幻無常,不能像往日一樣,形影不離,連晚上也躲在一個被窩裏,談談心事開開玩笑。可是朋友是什麼?朋友是不論何時何地,都能讓你摘下千篇一律的麵具,露出一張憔悴而真實的臉孔,肆意任性嬌憨。不論你做了什麼事情,都能在第一時間站在你角度,為你著想,原諒你,體貼你,最後給你一個溫暖擁抱的人。他們是除了父母之外,最貼近你心靈的人,有了他們,縱使走遍天下,也不用懼怕。

他們就是這樣一個溫暖窩心的存在。煙雨紅塵,有些人,或許終其一生也不會對他們產生任何粉色的遐想,但是他們卻是能夠讓你暢所欲言,自由自在生活著的人。有人說,友誼比愛情長久。未嚐不是如是,荷爾蒙的一時分泌,終究會在遙遠的時光裏,逐漸淡去,轉化成細水長流的脈脈親情,而友情,本身就是一種親情,體貼包容,於春江月夜裏,芬芳長存。

我相信,在丁玲麵前,有許多人,能夠卸下平日格式化的麵具,以尋常人的身份,過一段尋常生活,即使這不過是一段十分,十分短暫的生活,可是有了這暫時的舒緩,便不至於在繁忙的瑣事裏,將身體全然憔悴。她的真心,令她如同她的作品,都具有那樣迷人的魅力,能夠撫慰朋友們的疲憊靈魂,令他們可以再度,容光煥發地重新出發。

她確實是這樣真誠的,在主席同她的交談中,曾經談到了蕭也牧最新的作品《我們夫婦之間》,這是一部“幹預生活”的作品,真誠而深刻地提出了生活中存在的某些弊病。後來蕭也牧因此而遭受批鬥,丁玲曾將主席的意見,寫成一封長信傳達給蕭也牧,卻被誣陷為所謂的“假批評,真安慰”。然而,她一如既往,按照自己的為人準則,做著自己應該做的事,不畏懼誰的風雨謠言。她是參加過革命的戰士,穿梭過血跡斑駁的槍林彈雨,又怎麼會,害怕那些人,無影無蹤的指責。心自磊落,縱使荊棘,亦會成為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