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春風不掩桃花麵(4)(2 / 3)

我們已經是曆史的見證人,雖然深知丁玲此後確實沒有超越這本書的作品,然而在當時,這確實是無法肯定的。而對於一位真正的作家,真正有事業心的人而言,是不會滿足於此時取得的成績的,不論那是微小還是浩大,對於他們,那隻不過是小小的成就罷了。他們的目光,是專注在未知的前方的。至於腳下,縱使繁花織錦,烈火烹油,也無法挽留。他們最大的敵人不是時間,而是不思進取。

丁玲曾說,她在寫完一個人物後,隔了一段時間,再來仔細欣賞,就會覺得這個人物,於她此時心裏所想的,並不相同,還有許多特性,她並沒有描摹出來。有時,生活如水中行舟地過去,忽然在腦海之間,就出現一些新的人物,迫使她提起筆,傾瀉在紙上。她永遠都覺得自己還可以寫出更好的人物來,所以她也永遠都不會滿足。

每個在筆耕中度過的日子,都是她的豔陽天。而不管這些書,可能會給她帶來什麼苦難,她依舊甘之如飴,願意為了它們的出世,承受這些不該她來承受的痛苦。而這些痛苦,有時並非是降臨在自己身上。一個人來到這個世間,就與人世的一切,扯上了息息相關的關係。父母,兒女,親人,朋友,人不是孤獨的島嶼,來來往往,萬般行走,百丈的紅塵萬丈的繁華,總有許許多多的牽掛,許許多多的無可奈何。

我們總會豁然頓歎,原來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自己無法開口言愛,也不是風雨欺淩,滾滾的傷口縱橫交織於自己身上,而是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人受到傷害而無能為力。於是,有人說,所有痛苦,都源於人對自身無能的憎惡。這不是沒有道理的,尤其是當看到自己眷戀深愛的人們,遭遇某種不幸,這是痛恨自身,亦是怨恨蒼天。

在丁玲的一生中,一切都仿佛是有所預兆的。詭譎莫測的上蒼,總喜愛給她一些難以追尋的信號,有時足以引起她的直覺,卻始終不能避免。生命縱使能夠重來,還是有許多人,會按照原始的軌道走下去,一直走到那個盡頭。不是不願意走出另一份嶄新,而是人生的無奈就在那裏,即使明知前方風雲迷迭,依舊死了心,不肯回頭地要走下去。就像明知那個不可深愛,不可癡迷,不可神魂顛倒,可是當她低眉淺笑,垂眸輕抬時,一顆心,總是要忍不住地春波蕩漾,紅花漫山。

而這次,上蒼給丁玲的預示,與她的舊友,那位曾漫筆在青翠邊城的沈從文。我始終堅持,丁玲和沈從文,從始至終,都有著外物無法摧殘的深刻友誼的。他們後世對彼此的傷害,不能說那是誰的錯,而是源於時代的阻隔,也生於各自的誤會,著實令人唏噓。可就是有這樣一種愛,不屬於任何情人,也不屬於血脈相連的親人,唯獨屬於朋友。她與沈從文,都來自同一個地方,受同樣的風雨沐浴,山水雕琢,骨子裏的心性,有時是息息融彙的。

他們曾有那麼多的話可以說。實際上,他們都不是口若懸河的人,在眾人裏,是難得的沉默寡言,甚少能看到他們滔滔不絕,高談闊論的時候。然而,在彼此麵前,卻都是百無禁忌,什麼掏心窩的話都可以拿出來與彼此分享,什麼隱秘的事情都可以坦然地呈現在彼此的麵前。他還是她那時的丈夫胡也頻介紹給她的,那個清秀溫暖的年輕人,總覺得自己事情太多,可以分給丁玲的時間太少,索性將自己的朋友帶到她身邊,讓她可以稍微不那麼寂寞。

但恐怕是他自己也沒有想到,他們兩人會這樣投緣,投緣到有時自己都會覺得嫉妒。也確實嗬,這個像月光一樣清淡優雅的女子,在自己麵前,一直都是那樣矜持純淨,仿佛多說了幾句話,就是罪過的模樣,卻偏偏在這位朋友麵前,將從小到大的事情,都娓娓道盡。而那位朋友,也始終帶著溫和的笑意,從不耐煩地傾聽,偶爾也添上一兩句評語。其實他們在說什麼,他隻能猜懂其中少數句子。他們以故土鄉音,在千裏之外的京都傾心相交,此時累積的友誼,就是一生。

胡也頻沒有想到,這份無關風月的愛,是值得他們信任守護的,沈從文之於丁玲的幫助,是無法以世間任何一樣東西來衡量的。在他入獄之後,是沈從文陪著丁玲四處周旋,滿世界地找關係奔走。在他離世之後,也是沈從文幫著丁玲,將所有後事操持,不遠萬裏地護送她和繈褓中的孩子,漂洋過海,踏遍湘江煙水,從人世茫茫的繁華都市,回到寧靜悠遠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