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春風不掩桃花麵(4)(3 / 3)

這份友誼,不可用金錢衡量,也不可用時光蒼白老化。有些記憶,從來都不會陳舊腐敗,那時漫長時光裏的梔子花,被夾在厚重的書頁裏,泛了黃,重新翻開掉落地上時,依舊馥鬱清香。我相信,他們之間的友情,就屬於這樣的情懷。在丁玲後來浮沉的煙雨人生裏,也從未忘記過自己曾有過那樣一個真心的朋友,叫做沈從文。

但是,那些有過分歧,有過爭吵的日子,她卻已經模糊。冰冷而滾燙的淚水,落在字跡未幹的筆墨上,泛開千絲萬縷的愁,也泛開了說不盡道不完的悲涼。過往存在過的記憶,並不可能徹底遺忘,隻不過是在紛紛的歲月煙塵裏,一時記不起,或者是不願真心記起罷了。而那些煩憂過憎恨過的時光,匆匆而過,隻留下滿目的瘡痍,與一聲長歎。

並不是由於性格上的差異,也並非是對待彼此的不好,所有的誤解,都源於那個特定的年代,各自的政治目光。或許,沈從文就是這樣的人,天生清淡,行走紛繁人世,萬事流水一樣經心而過,卻沒有能在他心裏停留下來的。正如他筆下的那個美好世界,那座清秀小城,沒有煙火熏染,沒有戰火紛紛,也沒有亂世帶來的任何流痕。誰都隻是清淡而又溫暖地活著,外麵的離亂,同他們無關。

隻是丁玲,卻有那麼一顆血熱的心,為家為國,千秋的人世,遇上了這樣危急的動亂時刻,隻要是這個國家的兒女,就應該為之付出一切。所謂赴湯蹈火,在所不惜。這句江湖義氣的話,雖然過於血性,然而用在此時,卻是最恰當不過。因而,這位曾經的好友,她認為應該是與她惺惺相惜,風雨同行的朋友,在她眼中,這樣陌生,冷漠,竟然不像她所認識的他。她是那樣一動起感情來,就不顧一切的女子,這怎麼能不令她難以忍受。

其實,人世萬千,人間的種種,總是會大相徑庭。連龍生九子,都各不一般,更何況是芸芸人海。愛好什麼,喜歡怎麼過,都是一個人的選擇,一個人的解脫,誰都不曾欠過誰,的確沒有必要憂愁,也沒有必要那樣決絕地轉身而去。再深的愛恨,都會在流年裏,淡成隱約無蹤的痕跡,回首往事,我們終究會發現,當初任性造成的冰冷,其實根本毫無必要。

然而,不堪回首,怎堪回首。浮現的往事,經不起如今一絲的追悔。人總要年少輕狂過,才覺得青春未曾白白走過,總要驕傲任性過,才不算不曾紅過櫻桃,綠過芭蕉。

在那個時候,並不是隻有丁玲看不慣沈從文的清淡,早就有人撰文批評這位來自湘西的才子。三四十年代鬧得沸沸揚揚的階級論,沈從文也參與其中,或許這些都是他後來半生離亂的隱患。沒有毫無原因的愛恨,也沒有尋不到因果的動亂,早年的不經意的事情,多年後或許就成為了悔恨一生的故事。

柳綠花紅,流年過了一度又一度。1949年一月的某一日,雪意未散,初春的溫潤還沒有彌漫在這個古老的京都,卻有流波,顯示出最初的芽苗。隨著郭沫若《斥反動文藝》一文的發表,北京大學的學生喊出了這樣的口號——打倒新月派,現代評論派,第三條路線的沈從文。新月派和現代評論派,都是用派係帶過,唯獨沈從文,赤裸裸的名字被寫成清晰的字體,橫在這個承載過太多曆史的校園,那樣觸目驚心。

這位清淡了半生的沈先生,開始預知了還不曾真正到來的風暴。他是溫和的,鳳凰古城的煙雨,將他染成了明白如月的男子。十年煙火,他的心如止水,卻並不是對外界的風雨,一無所知。他似乎能夠預測,這不過隻是一個開始,而真正的傷害,還未曾從雲端後,顯露出它的一鱗半爪。他不曾期望在這場風暴裏,獨善其身,然而稚子何辜,他不願因他一人,將家人牽連。於是,在解放軍和平解放了北京後,他想到了舊日的老友,那位走對了道路的朋友,現在的她,大約能夠告訴自己一些確切的事情。

懷著這樣的希望,他走進了丁玲家的大門。他抬手,輕叩那扇朱紅色的門,陽光碎微。叩門聲入耳,舊年的時光一如流水闌珊,過往的傷痕忽然在眼前清晰。那扇門在眼前無聲開啟,那位多年不曾相見的老友,在光影背後,露出了笑意,依稀如同舊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