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猶記驚鴻照影來(1)(1 / 3)

重逢

美麗的夢和美麗的詩一樣,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常常在最沒能料到的時刻裏出現。

我喜歡那樣的夢,在夢裏,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一切都可以慢慢解釋,心裏甚至還能感覺到,所有被浪費的時光竟然都能重回時的狂喜與感激。胸懷中滿溢著幸福,隻因你就在我眼前,對我微笑,一如當年。

我真喜歡那樣的夢,明明知道你已為我跋涉千裏,卻又覺得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好像你我才初初相遇。

——席慕容·《初相遇》

不論是巧合,還是刻意;不論是人心,還是天意。蒼茫的人海裏,有緣相識,便值得慶幸。若有緣重逢,更值得歡喜。相遇是緣,重逢是喜,而我們在離別的時候,總是毫無顧忌,有時甚至無所留戀,帶著對未來的眷戀與希望,匆匆前行,將甜蜜又哀愁的往事,輕輕地留在身後,卻殊不知,我們告別的是永遠都回不去的昨天。

這聽上去是那麼感傷,可事實就是如此,任誰都無能為力。

當丁玲與沈從文,隔了經年的時光,重新在這所他們初相識的城市,相逢的時候,應該是每個人的心中,都澎湃著某種未知的情緒。誰都是歡喜的,然而隔了多年,誰都不再是當初青澀且青春的年輕人,時光嗬,總殘忍得無覓蹤影,卻讓這對曾無話不說的朋友,再度相見時,已是默默無言,相對無語。

你還記得那些風雨飄搖的歲月麼。

你還記得那些傷心得失魂落魄的時刻麼。

你還記得那些流水劃破船頭,冷月無聲的光陰麼。

他默默無聲,將心底的話深藏在心底,沒有問出口。而她凝視著這舊日老友,眼眸低垂,將滿腔心緒遮掩。或許,告別的時候,誰都不曾想起,再度相見會是這樣的情景。或許,就是那個分手的時刻,他們之間,就已經相隔了萬重山。

這樣異常沉默的丁玲,令這個倔強的朋友的心,迅速冷了下去,他原本是帶著希望來到這裏,以為她會像從前一樣,歡喜地跑過來將自己擁抱,即使不曾這樣,也絕非是這樣的客氣疏遠,好似自己是一個她絕不願意相見的人。文人,畢竟是有自己的傲骨的,冷遇之下,他起身,拱手告辭,不再停留,帶著自己的兒子,又走出了那扇門。

而她站起來,嘴唇輕輕顫抖,想要挽留的話劃過喉嚨,又跌落進雲煙,終究是沒有出口。她不是不想挽留,也不是想要用這樣的態度對待他。可有時候,她也有她的高傲她的自尊,過往的誤會一日不曾解開,她就無法用往昔的歡喜,麵對這位老朋友。她是這樣想的,確確實實,就是這樣想的。

有時,也為他們感到不值。這不是誰的錯誤,也不是誰想存心將彼此的關係變成如斯模樣,如若他們可以預知,重逢之後,會是如此局麵,還不如不見。可若是當真不見,心最深處的地方,還是會有一處,隱隱疼痛,隨時年日漸深遠。雖是不如不見,卻不得不見。

可當沈從文自殺的消息傳到她耳中時,丁玲卻不能再沉默下去,她無法抑製的走出門外。這一生,她走得光明磊落,並不希望,有誰因為自己或者其他事情,從此走上了不歸路。她沒想到,因為自己一時的殘酷,竟然讓他絕望了。他竟然以為,郭沫若的文章和自己的態度,就是代表新中國對他的態度,遲早有一日,他會被押上台,當著萬千學子的麵,被清算被冷冷地傷害。他一生清白,從未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情,與其麵對這樣的結局,還不如就此自我了斷,好歹還能清清靜靜地離開人世。

其實沈從文,此時壓力過大,未免有些疑神疑鬼。他將郭沫若的文章與丁玲的態度聯係起來,鑽進了死胡同,便很難再走出來。其實丁玲和郭沫若,不過是萍水相逢,見麵的機會很少,也不曾有過深交。對於那篇《斥反動文藝》,文章發表時,她還不在北京,哪裏能夠看到,日後也不會特意找出來翻看。而當她一聽說沈從文自殺的事情,就分別在當年的六月中旬和月底,來到沈從文的居所探望。

那應該是他一生之中,最黑暗的歲月。都說世事變幻,可是當真遇上如此無常的境遇,又有多少人能保持一顆常心,如往日一樣,無所在意地漫步在街頭,拉上幾位好友與君閑談。在黑暗之前,有人坦然有人惶然,有人含笑有人含淚,有人無懼有人迷茫,眾生的選擇形形色色,縱使是悲憫世人的佛,也隻能將他們引渡上雲煙迷離的堤岸,之後的悠長歲月,唯有靠自己。小橋長巷,抑或梅雨胡同,皆是一念之間,一心執著。

將自己的生命無情丟棄,又被家人生生挽留的沈從文,陷入了錯亂的境地。他成日裏憂慮不堪,仿佛是憂天的杞人,懷疑自己此前的人生,懷疑身邊的故交和妻兒,甚至是堅持了半生的信仰。後來在他兒子的回憶中,自己的父親,確實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