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來到北大教授的宿舍樓,走進沈從文家中,看到這位老友,消卻了過往的月白風清,再也尋不到往昔的清淡從容,時代和過度的憂慮,已經將這位年過不惑的作家,逼成了憔悴頹廢的尋常男子。心頭湧上的除卻不忍,還有無法壓抑的怒氣。
她見過太多的生死,再也沒有人比她更明白生的珍貴。能夠看著雲卷雲舒,能夠聽著花開花落,能夠感受翩躚紅塵裏的每一分溫柔,這是多麼幸運的事情,有那麼多人,甚至連這樣尋常的滋味,都無法體會。他們被死神執意帶走,終究是無可奈何。然而,如若是連自己都放棄了生命,覺得珍惜是不必要的,隨意糟蹋,隨意淩辱,有指望誰,來珍惜自己呢。
隻有自己,才能給自己撐起遮雨的傘,也隻有自己,才能讓自己走出那一片仿佛無邊無際的陰霾。在生命之前,唯有尊嚴和家國,比它更巍峨,除此之外,什麼都是渺小的,不值得用生命的代價,去承受源於自身的踐踏。
這是她出於舊日故交的情誼,也出於對生命的敬畏的體會。生命是莊嚴的,每一朵花每一棵樹木,都值得敬重。她出言指責,指責他不顧孩子,和相濡以沫的妻子,指責他精神薄弱,竟無法承受新舊世界的替換,指責他對自己的殘忍與不珍重,還有對國家的不信任。這是她忍無可忍之下的指責,亦是她出於對一位老友的顧惜。有人說,這兩人之間的恩恩怨怨,沈從文是沒錯的,反倒是丁玲,以冷淡態度,逼迫他走上絕路。可若是當真對誰絕望,冷漠無情,以丁玲的心氣,又何必在乎旁人說些什麼,也無需強忍著去探望,說出這樣一番看似指責卻是寬慰的言語。
如果連生死都不再看在眼中的人,對於尋常勸慰,那隻是雪落無聲,沒有任何效果。唯有用淩厲而真心的話語,喚醒他的求生意誌,才能令他回轉領悟。生生死死,浮沉人世,她比誰都清楚該如何喚起一個起了死誌的人。事已至此,她也算是仁至義盡,至於此後他選擇生或死,都是他自己一個人的事情,畢竟沒有一個人,可以替另一個人做決定。
那年月,一切麵臨著新舊交替。家庭,國家,一切更待重頭。身居要職的丁玲,除卻處理工作上的事情,還要忙碌許多家庭中的瑣事。關於沈從文的事,她也確實是盡心盡力,但也分身無暇,再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去安慰這位舊友。
她的話是極其有效果的,沈從文終於逐漸走出了自殺的陰影。皎潔的明月,重重的霜華,西風吹著冷雁從遊人身前一掠而過,或許,隻有經過更凝重的生死,這對曾三天三夜都說不完知心話的朋友,才能真正放下往日的所有愛恨恩怨,平心靜氣地一同坐下來,泡一壺春茗,賞一卷《牡丹亭》,一笑泯盡所有情仇。
隻是經曆過這樣一場變故,沈從文的心性,已變得比往昔還更加沉默。經曆過一場生死的人,往往會將生死都看淡。若是生死都看淡,那麼此外的一切,也就更加不在眼中。人的性情,大多緣於天生,有些也會因為後日的變幻無常,而有所改變,此時的沈從文,半是天性半是生變,不願意再牽涉進任何是非之中,就此封筆停文,甚至辭去了北大教授一職,前往北京博物館度過最後的時光。在此後的三十餘年裏,都未曾以作家的身份,寫過一字。
或許是心灰意冷,或許是不願惹來是非,總之,沈從文如願過上了他閑雲野鶴的生活,埋首故紙堆,研究曆史中的微小細節,換了個身份,依舊過得不生波瀾。隻是那時所有人,都不會想到,在不久後的將來,這場舊友重逢的故事,會惹來連迭生出的風波,給丁玲又加上了一條罪名。
塵霜
緣起緣滅,聚散浮沉。剪一縷月光,雕琢成你最愛的舊日記憶,是漫步在花月春風裏,那一段無法忘懷的愛戀,還是青蔥歲月裏,誰的低吟淺唱,就這樣毫無預兆地留在了你的心上,成了紅塵舊夢,清晰如昨日,或是那些風雨交加的時日中,一個潔白的白麵饅頭,一本從廢紙堆裏撿回來的書,一首不能唱卻反複在心底徘徊的歌。
有人說,一生太短暫,所以那些能夠讓我們悲傷痛苦的事情,一分一秒的時間都不能給予。痛苦是一種磨煉,卻也是一把利刃,容易將人傷得鮮血淋漓。曾幾何時,我們覺得我們老了,時光的腳步太匆匆太焦灼,快得我們已經跟不上了。於是我們在記憶裏沉溺,在往事裏消沉,在其中尋覓曾經的輝煌,卻無意執著現時的人生,就這樣在回憶裏逐漸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