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朵花的凋零,我們歎息起了苦短的人生;因為一場雨的迷離,我們愧疚起了青春的揮霍;因為一顆心的沉淪,我們無法從過往中輕盈地走出。雖然我們都知道,過往已不屬於我們,未來還沒有到來,我們唯獨可以把握的就是此刻的現在,卻總將習慣回憶,填補今日的蒼白。
總要失去什麼,才明白失去的可貴,總要親眼目睹人世的滄桑,才能不斷成長,也總要經曆過一場翻天覆地的變故,才會將過往的心性悄然磨平。許多人都是合上了《莎菲女士的日記》,才對丁玲這樣一位充滿傳奇的女子產生了興趣,然後有意識地去翻閱有關她的一切,才明白這樣一位女子,確實隻屬於那個光風霽月的時代。她已經跟隨過往的曆史,成了無聲的煙雲,優雅沉靜,卻真實地活出了自己的光彩。
她是解放區第一批走出祖國,走向外麵的世界的作家。漂洋過海,從古老的故國,踏上了這個年輕大陸的海岸線,新的國家,新的風情,新的人新的事,默然無聲卻雀躍地展現在她的麵前。這裏形形色色的一切,對於丁玲而言,都是新鮮的。
年輕的時候,她或許有過出國的機會,卻為更重要的事情所耽擱,這次出訪,恰好彌補了她的遺憾。她是幸運的,站在異國的街頭,先不用去顧慮待會兒開會的發言,也不去想起這個國家曾給故國的傷害,不去回憶任何可能會打擾自己同它無聲交流的一切,就這樣安靜平凡地走在落葉長街,碧藍海岸上。
來往的行人匆匆走過,有些人好奇地回頭看著這位已經不再年輕,卻獨具風韻的異國女子,藍色的雙眸裏,流露出純粹的好奇,漸漸化為了某種被吸引才能流露的神色。烏發黑眸,一眼就能看出她來自那個古老的國家,像是帶著那個國家迷蒙卻悠長的月光,帶著脈脈的書香,這個異國的女子,好似一個看似清淺卻幽深的旋渦,令人沉迷,難以自拔。
對於丁玲而言,任何人都無法將她從此時的交流中拉出,這裏的一草一木,街頭的路燈,拐角的小小咖啡廳,都仿佛活了過來,說著話,與她傾心相交。隻是她隻是一位旅人,一位遊客,一位不可能永遠駐足在這裏的行人。她像風一樣來了,體味感知了這裏的風情,又像風一樣走了,回到那個屬於她的國家。或許多年後,她還能回憶起海洋對岸,那些國家的模樣,爾後淺笑歎息,歎息之中,依舊帶著一份心滿意足。
其實,能夠有這樣一場緣分,已經足夠了。她不貪心,不奢求,月光再美,也不能收在囊中;玫瑰再芬芳,一年也隻有一度;琴聲再清幽,也隻是匆匆掠過耳際。美好的事物無需強求,索求無度,曾經停駐過這場美麗,就是緣,便值得微笑了。
歸國未久,她還在燈下漫筆,寫著她的《歐行散記》,朝鮮戰爭爆發,國家派出了誌願軍援助朝鮮。她歡送了一批又一批誌願軍,如同當年她在延安,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上戰場的軍隊,最後隻剩下她孤身站在黃昏落日裏,無語凝咽,遙遙望著遠行的隊伍。而這次,她實際上也是希望走向戰場的,她寫了報告,向上級申請,希望能夠隨軍上前線,卻被駁了回來,要她繼續一心一意當《文藝報》的主編。她含淚送別了以巴金為首的記者團,靈魂也隨之燃燒在那個破碎的千裏河山中。
忙碌的工作令她無暇分身,也沒有時間去哀傷她的小小情殤。新中國成立了,她一個人身兼數職,又是負責中宣部文藝處的工作,又是《文藝報》和《人民日報》的主編,恨不得將時間揉一揉,無限延展開來用。早就說過做女人不容易,做一位有事業的女人更不容易,以女兒之身,走上這些“高位”,未免底下就有人不服,盡管他們也佩服她的才華,卻用守舊目光,以為女子就應該待在家裏,相夫教子,這樣才是溫柔賢惠的女性。
這種想法太過可笑,我無法想象,當丁玲放棄手頭一切工作,神色溫柔地回歸家庭,料理一家老少的吃穿用度,將一個家打掃得一塵不染,安於這一方小小天地時,那會是如何模樣。若她隻是這樣女子,那麼在人生的一路上,她有過許多機會,可以成為如斯女子。然而經過這樣一個個渡口,她都默然無聲地將人生的船悄然劃過,空餘一城餘波。她站在畫舫樓閣之上,望著澄江如練,望著殘紅落入脈脈水聲中,帶著祝願卻不肯耽擱的目光,決然地轉身而去,從未因為誰,而將一生駐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