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成章

登上山頂看陝北,最是壯闊。無論向哪個方向看去,都是一樣平的茫茫山頂,一樣密的層層疊疊,浩瀚無邊。

這時候是七月,七月流火,太陽像一個喝酒猜拳的莽漢,他喊出的每一聲酒令,都使高原滾著烈焰。

然而天上沒著火,天還是藍的。在藍色天空的很遠很遠的地方,飄浮著幾片雲彩。那雲彩像坐在紐約街頭的流浪漢一樣,他也許在打盹,也許在彈琴,但因為很遠很遠,應該和我們沒有什麼關係。

山畔上的野花蔫蔫地開著。野兔急急地尋找著食物。一隻土黃色的小蜥蜴,哧溜一下竄進濃密的馬茹子叢中去了。

牛在低頭吃草。放牛的莊稼漢光脊梁躺在柳樹下邊,忘情地聽著半導體收音機裏的戲曲節目。

忽然間,天上格巴巴響了一聲雷,幹硬的雷。

望晴朗碧藍的天空,雷是從哪兒響起的呢格巴巴!隆……它的第二聲又響了,仍然幹硬幹硬。這下看清楚了,雷聲伴著閃電,它就響在很遠很遠的那幾片雲彩上。

接下來,在那幾片雲彩上,每隔一半分鍾就格巴巴隆格巴巴隆地響一聲,如折裂一根根其大無比的幹柴。茫茫山頂平展展地無遮無攔,幹硬的雷聲便特別地浩大,滿滿地充塞在天地之間,震蕩著千裏萬裏。那是天震啊——天震!天震!與之相比,世界上的一切聲音都顯得微弱蒼白。

不會下雨的,幹響。

繼續欣賞風景。格巴巴的雷聲伴奏著,黃土高原的每一道梁,每一座峁,都元氣沛然,緊繃肌腱,一副亟欲彈跳的模樣。

但雷聲更緊更響了。抬頭看時,那幾片雲彩已變成了黑的,又憑空生出許多黑雲,都向這邊跑來。跑馬雲彩。雲彩跑馬。馬蹄何鏗鏘,踩出八千閃電;馬背何巍巍,馱著十萬雷聲。嘩地一亮,轟隆,格巴巴巴巴!嘩地一亮,轟隆,格巴巴巴那雲,才知那雲絕不是紐約街頭的流浪漢,而是躲閃在我們身旁的超級大俠。它們一朝嘯聚,威震八方。

天刹那間黑了,起了風,並且啪啪地開始落雨。

跑吧,趕緊找避雨的地方,或者村子,或者荒野石庵。但已經來不及了。雷聲就像炸在腦門,閃電就像劈在臉上。腦門和臉上墨汁一片,那是被黑雲所塗染。黑雲那麼厚重(如大山一樣),那麼低矮(似離地三丈),隻是眨眼工夫,已經填滿了整個天空,壓在頭上。雨也隨之傾倒下來,澆透了衣衫。慌忙蜷縮在什麼地方,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忽然一個緋紅的火球在山峁上迅急滾了一下,照得天地賊亮,倏忽炸得粉碎,無影無蹤。天又昏暗如前。雨點子如黃豆,如杏核。它們摔下來,砸下來,搗下來,彙成淩成軍團鋼盔滾滾衝向前,勢如破竹。眼睜睜地看著一座山崖,還有山崖上的一棵小樹,嘩啦一下垮落下去了。

好一個瓢潑大雨!好一個傾盆大雨!但風聲陣陣在說:何止瓢潑何止傾盆,簡直是一滴三桶!問風:雲層上正在何幹?是仙女們在過潑水節?是海龍們在開奧運會?抑或,是羽化了的陝北後生們在打安塞腰鼓,把天河踢開了窟窿?但即使是閃電在雲層上劃開一道那麼長的縫子,風也難窺其一絲眉目。

反正暴雨如倒。反正雨腳如麻。

雨腳跳珠,珠隨水流去;水流滾滾,難扯斷雨繩;雨繩成簾,雨簾成網,雨網網住了一切;雲,山,樹,隻能隱約看見。

驚雷如核彈爆炸,閃電似金蛇狂舞。驚雷閃電中,平地起水三尺;驚雷閃電中,坡上都是激流。茫茫高原,千山萬山,處處溪澗,處處瀑布,處處奔流處處河。

最豪壯的是山底下的大小溝渠,它們一條條都是大浪洶湧,怒濤澎湃,氣吞雲天。

它們流入黃河,黃河一時成了億萬富翁。

而雷電瘋了,雨鞭瘋了,雨鞭借著風勢,以萬噸之力,一個勁兒地直掃橫抽。好像這世界,恒定是雨的天下了。好像人們將永無重見天日之時。

孰料這雷雨說停就停。孰料瞬間又還你一個晴天麗日。實在難以想象,雷雨怎麼隻在三四十分鍾的時間裏,就把它石破天驚的能量揮發幹淨了然而風真的住了,雲真的退了,天真的晴了,雷雨真的說停就停了。再要找它,隻有翻開大自然的編年史了。

擰幹身上的衣衫,為沒出什麼岔子又領略了如此壯觀的一幕而慶幸,同時再度欣賞風景。壯闊的黃土高原靜悄悄的,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隻是,天更藍了,悠悠地飄著一些雲彩。太陽撩新,一顰一個涼爽,一舉手一投足,光彩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