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學者或詩人的招牌,來批評或介紹一個作者,開初是很能夠蒙混旁人的,但待到旁人看清了這作者的真相的時候,卻隻剩了他自己的不誠懇,或學識的不夠了。然而如果沒有旁人來指明真相呢,這作家就從此被捧殺,不知道要多少年後才翻身。
罵殺與捧殺——魯迅
現在有些不滿於文學批評的,總說近幾年的所謂批評,不外乎捧與罵。
其實所謂捧與罵者,不過是將稱讚與攻擊,換了兩個不好看的字眼。指英雄為英雄,說娼婦是娼婦,表麵上雖像捧與罵,其實則說是剛剛合適,不能責備批評家的。批評家的錯處,是在亂寫與亂捧,例如說英雄是娼婦,舉娼婦為英雄。
批評的失了威力,由於“亂”,甚而至於“亂”到和事實相反,這底細一被大家看出,那效果有時也就相反了。所以現在被罵殺的少,被捧殺的卻多。
人古而事近的,就是袁中郎。這一班明末的作家,在文學史上,是自有他們的價值和地位的。而不幸被一群學者們捧了出來,頌揚,標點,印刷,“色借,日月借,燭借,青黃借,眼色無常。聲借,鍾鼓借,柘竹竅借……”借得他一榻胡塗,正如在中郎臉上,畫上花臉,卻指給大家看,嘖嘖讚歎道:“看哪,這多麼‘性靈’呀!”對於中郎的本質,自然是並無關係的,但在未經別人將花臉洗清之前,這“中郎”總不免招人好笑,大觸其黴頭。
人近而事古的,我記起了泰戈爾。他到中國來了,開壇講演,人給他擺出一張琴,燒上一爐香,左有林長民,右有徐誌摩,各各頭戴印度帽。徐詩人開始介紹了:“啼!嘰哩咕喀,白雲清風,銀磐……當!”說得他好像活神仙一樣,於是我們的地上的青年們失望,離開了。神仙和凡人,怎能不離開呢?但我今年看見他論蘇聯的文章,自己聲明道:“我是一個英國治下的印度人。”他自己知道得明明白白。大約他到中國來的時候,決不至於還糊塗,如果我們詩人諸公不將他製一個活神仙,青年們對於他是不至於如此隔膜的。現在可是老大的晦氣。
以學者或詩人的招牌,來批評或介紹一個作者,開初是很能夠蒙混旁人的,但待到旁人看清了這作者的真相的時候,卻隻剩了他自己的不誠懇,或學識的不夠了。然而如果沒有旁人來指明真相呢,這作家就從此被捧殺,不知道要多少年後才翻身。
積極的英雄並不等到人間生活發生什麼障礙,才把他製造出來。人們看不到底痛苦,他先看到,人們還沒遇到困難,他先想象出來。他在人們安於現成生活底時候為他們創製新生活,使他們向上發展。
英雄造時勢與時勢造英雄——許地山
在危急存亡底關頭容易教人想到英雄,所以因大風而思猛士不獨是劉邦一個人底情緒,在任何時代都是有底。我們底民族處在今日的危機上,希望英雄底出現比往昔更為迫切。但是“英雄”這兩個字底意義自來就沒有很明確的解釋,因此發生這篇論文所標底問題——到底英雄是時勢造底呢?還是時勢是英雄造底呢?“英雄”這兩個字底真義須要詳細地分析才能得到。固然我們不以一個能為路邊底少女把寶飾從賊人底手裏奪回來底人為英雄,可是連這樣的小事都不能做底有時候也會受人崇拜。在這裏,我們不能對於英難底意義畫一個範圍來。
古代的英雄在死後沒有不受人間底俎豆,崇拜他們為神聖底。照禮記祭法底規守,有被崇拜底資格底不外是五種。第二是“法施於民”底,第一是“以死勤事”底,第三是“以勞定國”底,第四是“能禦大災”底,第五是“能扞大患”底。法施於民是件(使)民有所,能依著他所底方法去發展生活,像後稷能殖百穀,後土能平九州,後世底人崇祀他們為聖人。(所謂聖人實際上也是英雄底別名。)以死勤事能夠盡他底責任到死不放手,像舜死在蒼梧之野,鯀死於洪水,也是後世所崇仰底聖人。以勞定國是能以勞力在國家危難底時候使它回複到安平底狀態,像黃帝,禹湯底功業一樣。禦大災,扞大患,是對於天災人患能夠用方法抵禦,使人民得到平安。這些是我們底祖先崇拜英雄底標準。大體說起來,以死勒事,是含有消極性底,以勞定國,能禦大災,扞大患,也許能用自己的智能,他們是介在消極與積極中間底。惟有法施於民底才是真正的聖人,他必需具有超人的智能才成。
看來,我們可以有兩種英雄:一是消極的。二是積極的。消極的英雄隻是保持己成的現狀,使人民過平安的日子,教他們不受天災大患底傷害,能夠在不得已的時候犧牲自己的一切。積極的英雄是能為人群發明或發見新事和新法度,使他們能在停滯的生活中得到進步,在痛苦的生活中減少痛苦,換一句話,就是,他能改造世界和增進人間的幸福。今日一般人心目中底英雄多半是屬於第二類,並且是屬於第一類中很狹窄的一種,就是說,隻有那為保護人民不惜生命底戰士才被稱為英雄。這種英雄不一定能造時勢,甚或為時勢所造。因為這類底英雄非先有一個時勢排在他麵前,不能顯出他底本領,所以時勢底分量比英雄底本身來得重些。反過來說,積極的英雄並不等到人間生活發生什麼障礙,才把他製造出來。人們看不到底痛苦,他先看到,人們還沒遇到困難,他先想象出來。他在人們安於現成生活底時候為他們創製新生活,使他們向上發展。也許時勢造出來底英雄也能達到這個目的,但是可能性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