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三。
聽見這個日期,王壽目光微閃,聲音低沉,帶著老年人獨有的含混不清:“可有信物?”
“並無。”
這也是李仲遠唯一擔心的地方。
沒有信物,你怎麼能證明你是誰呢?
換做是他自己,若有人來告訴他,某某大人物要見你,卻又不出示任何憑證,他肯定懷疑其中有陰謀。
但他卻發現,王壽聽罷,神色更加沉重,思忖片刻後,竟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對一旁的壯年男子:“阿榮,你陪我走一趟。”
李仲遠本以為還要費些口舌,見王壽這樣幹脆利落,不免有些驚訝,卻還是恭敬地引路。
聽見王壽出門的動靜,其他聞聲而出的王家子弟還沒來得及獻殷勤,就被王壽義子王永榮凶悍的眼神嚇了回去。
留在客房的何七少見王壽來了,也很吃驚——這樣就來了?沒信物,光報個日期,真的可以?
與他們的緊張相比,空手套白狼的葉顧懷反而最淡定。
因為他知道,朝堂和江湖的玩法完全不一樣。
江湖講得是“信”和“義”,人品就是招牌,招牌就是人品。麵子往那一擺,信物一遞,事情就能成一大半。就算信物失落,公告一聲我丟了某某東西即可,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該物品在案發現場出現,頂多算“江湖恩怨”,還是誰拳頭大誰就有理。
政治卻不然。
對玩政治的人來,任何能明確代表身份的憑證,如令牌、書信、印章等,一旦落到旁人手上,與催命符無異。人家隨便偽造一封通敵叛國的書信,把信物往旁邊一附,你就百口莫辯,不死也得死。
像葉顧懷這樣,直接找上門,什麼憑證也不拿出來,就個似是而非的日期,大搖大擺地坐在這裏,王壽反而會疑神疑鬼,胡思亂想。
正因為如此,看見王壽來了,葉顧懷卻沒有站起來的意思,隻是很隨意地比了個“坐”的手勢,然後用眼神掃了一圈李仲遠、何七少,以及始終亦步亦趨跟在王壽身旁,儼然一副保護姿態的王永榮,意思很明確——你們該滾了。
李仲遠與何七少極為識相,立刻退下,王永榮卻像一尊鐵塔,佇立在王壽的身後。
葉顧懷眯起眼睛,臉上露出些許不悅。
任何一個看見他此時神情,又在政壇摸爬滾打多年的老油條都知道,這是上位者獨有的傲慢和虛偽。
如果表情能翻譯成白話,就是——我看不慣眼前的某個人,但我不想直,以破壞我禮賢下士的良好形象。你們這些做臣子(奴仆)的應該懂點眼色,乖乖替我把人趕走,直接讓他滾出我的視線。
換做別的場合,這時候就該有馬屁精跳出來耀武揚威,幫上位者把不想的話了,不想唱的黑臉唱了,不想背的鍋背了。
這套潛藏的遊戲規則,隻有所謂的“公卿列侯之家”才清楚,因為這是世世代代傳下來的寶貴經驗,暴發戶需要走很多彎路才能琢磨透。甚至等不到這個機會,就已黯然離場。
貴族標榜自家不同時,對外都會什麼“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其實呢,這些都是忽悠的口號,騙騙傻白甜而已,真相信就是蠢了。一個家族吃穿用度再精細,沒權沒勢,人家照樣看不起你,財富也保不住。
所謂的公卿之家,真正能稱之為“底蘊”的東西,除了藏書、人脈之外,就是政治遊戲與人情交往的潛規則。
正因為如此,對葉顧懷的身份,王壽終於卸下了最後一絲懷疑——性格、容貌、身份等都可以偽裝,但有些浸透在骨子裏的細節,以及不走到那般高度就無法開闊的眼界,再怎麼訓練也裝不出來。
所以,他放下了高傲的身段,主動解釋:“阿榮不會話,也不識字。”
聽見他這樣,葉顧懷又看了阿榮一眼,再度望向王壽的目光已變得意味深長,卻到底沒什麼,也沒再趕阿榮走。
王壽看得出來,葉顧懷已經認定王壽為了擁有一個不會泄密的心腹,殘忍地割掉了阿榮的舌頭,在世家大族裏,這不是什麼稀罕事。他也沒辯解阿榮是因為一場高燒,醒來後才啞的,因為他知道,對方不會信。
何況這時候,阿榮根本就不是重點。
重點是值得這位王孫找上門的秘密。
可這秘密,究竟是什麼呢?
葉顧懷任由王壽想了一刻鍾,估計他把一輩子的齷齪事都回憶得差不多了,這才不緊不慢地:“七月十三——這個日期,王大人有想到什麼嗎?”
王壽抹了抹不存在的冷汗,試探道:“不知公子得是哪一年的七月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