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有個老大爺
魯迅痛批過中國人強調“先前闊”的阿Q心理。百年以來,無視、抵製乃至橫掃華夏傳統文明,成為時髦。
“兩個凡是”尚且被推倒,“凡是魯迅說的”更可以商榷了。鴉片戰爭以來,中國在軍事上的失利,經濟上的落後,是否一定就能證明我們的古老文明一無是處?那樣的話,中華民族無與倫比的軟實力又從何說起呢?
近年,經常在報章雜誌等傳媒上見到這樣的現象:但凡要舉什麼落後保守的例證,總愛拿山西來說話。“山西有個老大爺說”雲雲。究竟哪個山西老大爺那樣說過?他卻拒絕進行負責的解釋。
話說回來,他為什麼不拿別處的一個老大爺舉例?我們山西古老而傳統,看來也確實是無可懷疑的事實。
曆史學家考古學家早已論證過:山西是華夏文明的發祥地之一,最早的所謂“中國”是指山西晉南一帶。這裏,是華夏文明的“直根”生長之地。堯都平陽、舜都蒲阪、禹都安邑,堯舜禹前三王在晉南建都,已有地下發掘為證。而鹽文化的專家異軍突起,從另一方麵有力支撐了上述論證。晉南有個鹽池!哪個部落控製了食鹽,哪個部落就可能最強大!再往早裏說,炎黃之爭、軒轅蚩尤之戰,都與爭奪鹽池有關。鹽池邊上,有蚩尤村、蚩尤。
海鹽不是更多嗎?古人就那麼離不開鹽池嗎?運城(鹽運使之城)鹽池是南風一起,自然成鹽、隨便撈取。舜帝乃有《南風歌》專門歌讚。而海鹽的墾畦曬鹽之法,有唐一代才從山西傳到海濱。
華夏文明起源,有“繁星滿天”之說。良渚文化、洪山文明等等。但文明的整合,離不開文明的傳承符碼——文字和語言。我們很難想象,離開方塊字和漢語言,華夏文明能夠傳承五千年而不曾斷絕。
而整個北方語係中,唯有山西話是方言。稱作“晉方言”。
由於山西表裏山河地域封閉,古老的晉方言,得以保存為語言的活化石。
晉方言,為華夏文明的最早傳承,做出過無可替代的巨大貢獻。
更不消說,明朝初年由於多年戰亂“千裏無雞鳴”;是封閉的山西,為中國保全了人種;是洪洞大移民,山西人為民族繁衍人種撒播,再次做出過無可替代的巨大貢獻。
這樣的“先前闊”,我們憑什麼要視而不見?憑什麼不可以大加渲染?
推廣普通話,當然必要。但挖掘古老的方言資源,保全漢語言最古老的傳承密碼,更其必要。
普通話係由多種方言碰撞磨合而成。它帶來交流的方便,但也磨去了方言的精彩多樣的棱角。從詞彙到讀音,詞彙減少,讀音趨同。若幹古典詩詞,央視一流播音來讀,絕對不押韻。而任何一位山西老大爺,隨便一念,合轍上口。山西老大爺,隨口說話,用幾千年前的語彙,發幾千年前的音韻。這時,相對央視播音員,山西老大爺不僅“先前闊”,現在就闊得很!
隻不過,處於文明淵藪中的山西人,反倒缺乏自知罷了。
有專門家說,語言是人類的家園。或者還可以說,那不僅是人類童年時代的“安身之地”,也是我們從洪荒遠古來到現在的舟楫。
少小離家老大回
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詩仙李白的名句傳唱千古。但稍稍留心一下,我們會發現這兩句詩竟然不押韻!
同樣的例子多不勝舉。比如劉禹錫的《遊玄都觀》:“紫陌紅塵拂麵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精美的古詩,讀來不押韻,非常刺耳、令人難受,讓人覺得好不怪哉。
嚴重的問題在於,小學老師這麼念,中學教師這麼讀,大學教授依然這麼教!質言之,這不是誤人子弟嗎?
還有更為極端的例子。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蓋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賀知章的絕句《回鄉偶書》,傳唱千古,膾炙人口。但許多人就字麵來理解,望文生義,首先把意思讀偏了。
“兒童相見不相識”,兒童見了少小離家老大方才歸來的老者,自然不相識。
這何足為怪,值得寫詩一首嗎?況且,兒童見了陌生人,特別是官居極品的賀知章,會大方從容“笑問客從何處來”嗎?再說,兒童既是乍見陌生人,狀寫這種情況也不宜用“相見”一詞。因而,非常可能是詩人的兒時玩伴童年相識,此時已然老眼昏花,加之年頭久遠,相見時分認不出老大還鄉的故人了。因而,人世滄桑,詩人才在平淡如一幅風俗畫的絕句中,隱隱透露出一位老年宦遊人的獨特感慨。
但更大的錯誤是音韻方麵的。為了押韻,或者是為了學術的嚴謹,鄉音無改鬢毛衰的“衰”字,教授學者曆來論證,應該別讀為“摧”。以摧來解衰,意為摧折、疏落,未嚐不可;但照顧了前兩句的韻腳,結末第四句反而跑了韻。短短一首絕句,讀來不押韻,不汙染耳朵嗎?
其實,按照古音韻,“回”應該讀作(huai)。與下句的鬢毛衰(shui)是合韻的。假如教授固執,衰字在這兒非要以摧字來解讀,也可以。那麼,這時的摧字就也應當按古音讀為(cui)。這樣,整首絕句讀來順口,聽來也悅耳多了。
想那大唐之前的中華王朝,多數建都長安;我們山西(亦即河東)曆來是京都的糧倉,人文薈萃,英才輩出。當時的京腔官話多半糅合了大量的晉陝一帶方言古韻,而不類現在的京片子。山西地域封閉,交通不便,方言土語極少變化;恰恰因此,我們晉方言方才如活化石般保存著許多漢語言的古來音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