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批判的武器到底不能替代武器的批判。針砭時弊療救社會的文學究竟有無它所希望的那樣功能,令人懷疑。漫長的一個世紀中華民族顛躓前行,我們的國民人格主體建造有多大實質性的進展?比起世紀初的學者文人,在世紀末的今天,我們的大師巨匠安在?
於是,我們不得不寄希望於中國社會結構或曰體製方麵的實質性改革。在那樣的改革中,包括學者文人在內的國人也許才有可能自覺或被迫地改變自身,庶幾建成傲然特立的東方人格主體。
對浮躁淺薄的眼下文壇,對在官本位製約下的文壇,我們難有什麼希望。
謝絕聖人楷模
近來,討論關於紅衛兵的話題似已不再犯忌。紅衛兵也不再僅僅被泛化為某種符號,僅僅作政策化界定了。紅衛兵,產生於“文化革命”十年動亂之初。民族浩劫,災難深重,不堪回首。於是,有些人不免格外懷念“文革”前的所謂十七年(1949-1966)。甚至將之描述幻化為一座桃花源,懷念追思成一個君子國。
曆史被人為割裂,如一塊塊兒童積木。
無可否認,十年係從十七年發展而來。紅衛兵也不是天降妖邪、空投敵特,恰恰正是某些懷舊者念念在心的十七年教育出來的青少年。桃花源主人、君子國公民,不知對此作何感想?
“文革”初期,我也是紅衛兵。而在“文革”前,我在讀書的中學裏是三好學生、優秀團員、班級團支部書記、全校學毛著積極分子。從三好學生獲獎狀,到參加紅衛兵戴臂章,自然而然,順理成章。沒有什麼人突然給我抽筋換骨,我自己也沒學得特異功能搖身一變。舉若幹特例來說明什麼是缺乏說服力的,而我的經曆卻絕非個例。
所以現身說法,我隻是想提出這樣一點疑問:我們十七年一以貫之的、直至現在仍堅持不懈的對青少年進行的道德教育,其觀念與方法、其動機與效果,是否有值得研討之處、是否有應當反省之處呢?
以我個人青少年時代的親身感受而言,我是領受過太多的教育和再教育的了。這些教育,重溫一回,除了原則性的說教和居高臨下的態度,還有相當突出的一點:就是不斷地宣傳樹立一些典型或楷模來要求大家學習效法。這拿手的一點,這以不變應萬變的一點,這津津樂道的一點,這不斷總結經驗統計表報反複使用的一點,到底怎麼樣呢?
試問當年紅衛兵,或者當年紅衛兵如今捫心來自問,那時誰不都在響應號召聽從宣傳大學毛著、大學雷鋒、大學解放軍啊!雷鋒做好事不留姓名,又將好事樁樁件件寫上日記,這且不去評說。單單讀毛澤東的雄文四卷甚至隻讀一本語錄紅寶書,然後實用主義地甚至是庸俗化地“活學活用、立竿見影”,而不是如列寧所說要用全人類的優秀文化來充實武裝頭腦,行不行?起碼,我覺得在中學時代,我和我的同學們是很雷鋒的。不僅僅幫老大爺推車,不僅僅攙老大娘走路,不僅僅會背誦老三篇,不僅僅曾通讀毛四卷,而且真正做到“毛主席指示我照辦”,而且果然“毛主席揮手我前進”。“文化革命”運動初起,大家要保衛“我們心中最紅最紅最最紅的紅太陽”,立即箍了紅臂章就去運動。這到底是為什麼?
是我們錯了,還是誰錯了?是我們保衛誰錯了,還是誰要我們保衛錯了?
這樣設問,也許是抬杠,也許在將軍,或者犯忌,或者不合時宜。幾年前我公開發表類似言論時,曾招來許多的責難與非議。責難非議雖多,卻並沒有消解我的久蓄於心的疑問與困惑。責難非議固然也不免氣勢洶洶,但並未曾懾服我放棄思想的權利。
記得早在1973年,我學習創作之初,給某報社投稿,我曾在報社編輯部發過疑問請教老師:“抓革命,促生產”,美國日本經濟發達生產先進,他們是抓什麼來促生產的呢?老師們就都啞然。有的埋頭閱稿,心不在焉則聽而不聞;有的岔開話題談論天氣,顧左右而言其他。我的疑問與我都被扔在地腳當央,尷尬無趣。在“文革”中的1973年,那樣的疑問確實不宜在那樣的場合公然提出;莽撞提問確實也沒有哪位老師先生敢接話茬兒。當時我二十六歲,這樣的疑問有許多。或者能夠說明我已經告別了幼稚盲從的年齡段,艱難步入思索懷疑的時代了吧。我相信,開始思索懷疑的同代人一定還有很多,大家已經在各自進行著痛苦的反思和艱難的求索。
早些年,宣傳過一個女大學生嫁給農民的事跡。她也許愛他,他們生活得也許幸福,但這樣的宣傳不知用意何在?女大學生不嫁農民是否覺悟就偏低?或者工農差別、城鄉差別就指望這樣斬高就低的辦法來消除?基於平均主義、小農幻想的大鍋飯我們還沒吃夠嗎?也許,那位女大學生是迫於某種處境,不得不作此選擇;而既是自己的選擇,便是苦果也隻好吞食了。拿她的痛苦來宣傳張揚,甚至赫然樹起一座輿論的牌坊,於心何忍!
後些年,又宣傳某某兒媳侍奉癱瘓婆婆數十年的事跡。老人問題,孤寡殘疾問題,實在是屬於社會的問題,宜於全社會來關注解決,有待社會的福利化水準的提高。社會欠發達而無法承擔解決的問題盡數壓在個人或家庭的頭上,那是很不幸很殘酷的。那位婆婆恰好有那樣一位兒媳,那是她的幸運。而那位兒媳也真不容易,其獻身精神令人欽佩。犧牲個體維護道義是我們的古老傳統,走到極端就存天理而滅人欲了。我們曾經為解放那位兒媳作過任何努力嗎?況且,更多的鰥寡殘疾身邊不幸沒有那樣的“兒媳”,他們又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