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她的了解,絕對是太膚淺也太片麵了。但對一個有心人而言,對一個具備相當文化自信、懷有謙卑態度的考察者而言,我畢竟對她多了一層了解。增加了一些感性認識,豐富了一點目擊;深化了天然的情感,融洽了固有的血脈聯係。
對於黃河沿途人們的生活,對於和黃河密切相關的民歌民謠民俗,我的了解無疑在原先曾有的基礎上,有所豐富、有所深化。
民俗,是黃河文明的民間館藏。是一座博大的活化石庫。如同我的主觀預想,我注意到了若幹民俗的“古老”與“奇特”。局外人看來奇特的地方風俗,也許對當事人卻是自古而然的習慣。一些相當古老的風俗,今天則仍然具備強大的生命力。究其所以,或者我們就逼近了某種文化。
民謠,包括民歌的歌詞,那是曆代人類的古老言說。那是“沉默的大多數”
偉大的表白、神奇的敘述。其通俗率真古樸自然有如天籟,它們拙樸的美使我們憶起人類的童年、發現我們自己的赤子之心。而它們的粗野不文,噴湧著勃勃的生命原力,會使所謂的文明人感到慚愧。在某種意義上,“文明”幾乎就是一種人類的自我閹割。
民歌的旋律,千錘百煉。在語言停止的地方,音樂果然就開始了。它們能使我們血脈賁張,仿佛它們原本就在我們的基因中回蕩。民歌有如“天成”,仿佛來自洪荒遠古。那是曆史的積澱,那是苦難的記憶;那是沉默的大多數的呻吟歌哭,那是鮮血與生命的呐喊嘶鳴。
《漢書·藝文誌》說到古代歌謠的價值時指出: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
相對於官方文化或者主流文化,民歌民謠幾乎從來都是一種被漠視的存在。
但這種存在是更為真實的,更為自信的,更為強大的,也更為本質的。如果黃河曾經目睹了華夏民族艱難的曆史,將一切掩藏在她記憶的深處;那麼人民的歌謠正是這種目睹與記憶。
代聖賢立言。代天地立言。
由於沿途民歌民謠的存在,黃河獲得了人文曆史意義上的存在。
飽經滄桑的黃河,步入壯歲;壯歲黃河,吼唱洪荒。
──這時,我的走馬黃河著作的題目躍然而出:是為《洪荒的太息》。
《洪荒的太息》創作談
“走馬黃河”,我的考察路線是從黃河源頭開始,然後一路順流而下。
在青海、甘肅、寧夏三省區,如同預想,我重點考察了黃河與她的一些支流的交彙處,考察了若幹民族雜居的地域。這裏,是黃河從我國地形學上的“第一台地”向下俯衝的過渡地帶,是萬裏黃河的第一個大折彎。是我國西北各少數民族與漢族雜居的地區,也是遊牧區與農耕區的過渡地區。這裏,繁盛著被譽為“西北魂”的花兒。
接著,抵達內蒙古首府呼和浩特,經由準噶爾旗回到山西河曲,逗留河曲進行考察。河曲西與陝西府穀、北與內蒙準噶爾旗隔河相望,所謂雞鳴三省地,縣城水西關外有黃河著名的西口古渡。
這裏,是黃河的又一個大折彎。黃河從內蒙古高原兜頭南下,將劈開黃土高原,進入千裏晉陝大峽穀。這裏是我國北方的蒙古族與漢族雜居的地區,是曆史上我國北方各遊牧部族與漢族爭戰交融的地區,也是一處遊牧區與農耕區的過渡地帶。這裏,繁盛著山西爬山調、陝北信天遊與蒙古長調,多民族民歌的交融特別托舉起一朵民歌奇葩“蒙漢調”。
最後奔山西南部。集中考察了山西晉南古“河東”地區。這裏是黃河中遊到下遊的轉折處,是整個黃河文明發育最早也最為成熟的地區。我考察了不止一個古渡口,目擊了黃河最大的支流渭河與汾河彙入黃河的情況,參觀了許多與黃河有關的文物古建,體味了黃河曾經孕育的極熟文明。
這裏,是萬裏黃河的最後一個大折彎。黃河將折頭向東,奔赴太平洋。這裏,民歌已經基本消失,發達文明烘托出了高度成熟的藝術形式戲劇。古老劇種秦腔、蒲劇和豫劇,成為戲劇史上最負盛名的北方亂彈梆子腔。
至此,在“走馬黃河”整體策劃中預定的“兩個月行走時間”內,我的考察行走過程基本完成。
本次走馬黃河,策劃者意在倡導一種走出書齋的“行走文學”;應征的作家們則首先通過針對黃河來實踐“行走”。
對我而言,具體來說,我的走馬黃河主觀設想是在宏觀考察黃河的同時,將重點采集一些原生態的民歌民謠、了解一點黃河沿途人們生活的風俗。我的主觀設想在出發前所寫的《走進民間》那一篇短文裏,有過自認為相當充分的表述。
在完成全部行走過程之後,回顧自己的行走全程,至少我有如下一些由朦朧而清晰、既宏觀又具體的感受:
如同黃河接納了無數支流而成其大,黃河文明也正是接納包容了許多民族文化包括外來文化而成其雍容博大。比如曆史上黃河文明對北方遊牧文明的接納消化,對佛教文明的接納消化,對伊斯蘭文明的接納包容。黃河文明正是這樣吐故納新,而又不失自身,向前發展。便是從19世紀直到當今西方文明東進,我們也能看到黃河文明的這種接納異類文明的器量,消化異域文明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