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氣來了,最先能感知到的是植物,風一吹,該綠的綠了,該黃的黃了,完全沒有自主選擇的餘地。主要的還是風和水,春天水足風暖,春暖花開,動物交配,農事繁忙,植物發芽,大地一片綠色,生機盎然,就這個水動風暖的春天,黑色的房間靜默於黑色的夜色中。春天,被關在了窗外,關在了遙遠的地方,關在了世界的另一端,關在了夢裏的最深處。
他將手伸向高處,用力的晃動,卻看不到自己的手指。他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咬出了鹹味,卻看不到血。除了心跳之外,世界是那麼安靜,然而,正是自己心跳的聲音,在夜的呼吸裏令他慌張和無助。
秦儒文從黑暗中醒來,發覺自己的嘴半開著,像礦工們第一次看電影,看陌生人,看天空偶然爬過的飛機那樣敞著兩片嘴唇。我不能這樣。他使勁將下唇往上收攏,使的勁使他牙關也抖起來。不一會兒它卻又無力地與上唇脫開,拖垂著,像他渾身所有部位一樣,若沒這層地麵托住,它們統統會無限地垂下去,墜下去。就這樣,在接受“反革命,反動派,漢奸,特務”等等一係列陌生又結實的稱呼的時候,秦儒文還原了他級別最小的臭老九的本色和原形。我還是我嗎,他感覺到了自己的陌生。
對,“反革命,反動派,特務,漢奸”就是我。他強迫地威嚴地再一次提醒自己,也警告自己,似乎不接受這個稱呼就會愧對黨和國家和人民,還有他家中的妻子,一雙兒女。現在想起來是多麼美好,一個月前他還趴在那堆圖紙上,哪怕肚子餓得回酸水,打上的嗝像黃牛反芻一樣有草根的味道,他一樣的快樂,一樣的酣暢,一樣的甘心情願和無怨無悔。
可是現在,那堆圖紙成了他的罪證,他恍惚想起了那天在家中發生的每一個細節,像一部黑白的電影在他的眼前回放,每一個細節在回放的時候被重新擴大,重新延伸,他依稀想起一開始是小個子說的話:別裝了,我們都已經調查清楚了,老實交代,你到底在我們綠源潛伏了多久,還想把我們礦區的全部藏量運送出去,和國際特務勾結,你想當賣國賊嗎。
秦儒文一臉霧水地站在那裏,他在心裏默默地想著,我來綠源多久難道你們不清楚嗎,我是從大學校門清清白白走出來的,受的是國民教育,祖宗三代都是貧農,檔案裏清清楚楚有記錄,從何而來的國際特務,又從何而來的賣國賊。但是,他隻是在心裏過了一遍,麵前站著的這些人是不值得他和他們解釋什麼的。
你想跑,還想從昆明跑出去,沒門。小個子繼續說道。
那一刻,秦儒文並沒有把這些人放在眼裏,他想,這些沒有文化的人是不敢把他怎麼樣,更何況他們沒有任何證據。他舔了舔嘴唇,昂著頭理直氣壯地反駁到: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去昆明了。
這時候,站在一邊的金玲兒沉不住氣了,她意識到昆明的事應該是和上次找了那個王領導有關,於是,趕緊辯解到:我們沒有說過要去昆明,是省地礦局的金領導邀請了我們,說那邊需要人才,而且,我們也不願意去,已經拒絕了。
誰會相信你的鬼話,有機會去昆明還不去,肯定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旁邊一個年青人插話道。
不相信,你們可以去問省地礦局的金領導。金玲兒生氣地回答說。
這時候,旁邊一個人接了話,金玲兒回頭看時才發現,這個人正是肖雲金,他說:別說了,金領導已經出事了,他才是最大的反革命分子,已經被控製了,所以,才牽扯到了你們。
金玲兒看了一眼肖雲金,肖雲金的話實際上也提醒了她,順帶把真相告訴了他們夫妻,聽到這句話,金玲兒心裏算是大致明白了八九分,她感激地看了肖雲金一眼,內心卻是一陣翻江倒海,誰會想到僅僅隻是因為自己的一麵之緣,卻給家帶來了那麼大的災難,真是後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