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們叫他:老外,你今天的工分完成了沒有。老外,給我讀讀這封信。老外,為什麼你那外國朋友不來救你。秦儒文當做聽不見,眼睛和眉毛擠在一起,兩個嘴角的輪廓也是往下撇著的,那表情像被人扒了心肝一樣的疼。
秦儒文也有一個朋友,一個剛滿18歲的小青年,名叫王小青。因為他爹偷了他十斤糧票,王小青便用一把鋤頭把他爹的腦門挖成了一朵酢漿花,他被判了死緩,遲早是那邊的客人。
剛進來的時候,王小青每天哭,一哭就喊爹。秦儒文和他住同一號房,他講給秦儒文聽,那十斤糧票是他吃了半年麥糠省下來的,想留著討媳婦呢。偶爾,秦儒文願意和他坐在一起聊聊天,教他認幾個字,他說沒聽過英語,秦儒文便說了幾句給他聽,他笑得脖子插進胯下差點撥不出來,把半年沒見笑過的秦儒文也逗笑了。
秦儒文是在那個夏天的傍晚跳進江水的。那天,天空還下了一場雨,勞改犯們全跑進了雨中,衝洗身上的汗液,到了晚上的時候發現老外不在了,誰都不知道他的下落,隻有王小青回憶說,下雨的時候,老外幹幹淨淨洗了個澡。後來清理的時候發現他的工分沒幹夠,還差五十斤甘蔗,李管教讓他補,他突然就翻臉了,鐵青著臉頂了李管教一句,李管教就抓著他雞窩子一樣的頭發叫他跪下,他還是扭著個臉,李管教就一巴掌拍了下去,你們都知道的,李管教平日裏打犯人最下得了恨手,他一巴掌可以拍斷三塊紅磚頭納,那一巴掌下去還了得,估計老外至少得斷兩根肋骨。
王小青看見秦儒文塌著一半肩頭往江邊走,他喊他老外,老外不回頭,他又跟上去叫他,老外說:他看見他畫好的那些圖紙在江水裏飄著呢,準是有人在綠源把它們扔江裏,圖紙就沿著江飄到下遊來了。王小青說:狗日的老外,你還撿他幹啥,幹脆等它們飄過紅河,飄到越南那頭,直接叫你那外國朋友撿得了,還那麼費事。王小青罵罵咧咧回來了,吃下了兩個起了黑黴點的饅頭,其中,有一個是老外的份兒。
半個月後,人們在江水下遊發現了老外,他喝下了太多的江水,整個身體被鼓脹得發白發亮,如果不是因為有衣服上0136的番號,估計誰也認不出他來。搬弄他的人說,不論手碰到他身上的哪個地方,那地方就流出一攤黑血,止都沒法止,像永遠也流不盡。
那天夜裏,金玲兒睡得很晚,夜裏的時候,聽到秦儒房的書房裏有聲音,她仔細聽著,是秦儒文削鉛筆的聲音,他對繪圖的鉛筆要求向來很高,而且,每一隻鉛筆都是用刀片削得又尖又長又好看,像一把剛剛發芽的筍尖。她還分明聽到了他把鉛筆插進筆筒裏,圖紙上傳來鉛筆在圖紙上走線的“滋滋”聲。金玲兒以為是秦儒文回來了,她起身奔向書房,大聲喚著秦儒文的名字。
許多年後,我的奶奶金玲兒依舊篤定地對我說:那天晚上,他真的回來過,我們還說了一宿的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