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而外,還有一隻沒寄出的信封,上麵寫著收信人金玲兒的名字,裏麵裝著十斤折疊整齊的糧票。有一個布包,裝著他的一雙鞋子,那是上次金玲兒特意送到玉溪給他的,看得出從來沒有穿過。金玲兒把這些物品收進一個包裏,帶在身上,在心裏說:我們終於可以一起回家了。
她在元江住了一個晚上,那天傍晚,她沿著甘蔗林行走,沿著江水行走,隨著風行走,這是秦儒文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她想象著他修長的身影穿梭在甘蔗林間,他坐在江邊看江水流過的方向,她對著江水一遍遍呼喚他的名字時,能確定他曾經也用同樣的方式麵對江水呼喚過她的名字。
她以前聽人說過,人死後七天內魂不會走遠。但仔細想想,現在都已經走了快一個月了吧,是不是已經走得很遠了,甚至聽不到她任何的呼喚。直到她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尋找不到他的足跡,她才明白,秦儒文從此永遠退出了她的生活。
離開元江前,她再一次坐在那堆黃土前,她給秦儒文講了綠源的情況,整個礦區的情況,她知道他心裏始終惦記著那片土地,講到了他們的一雙兒女,三年來,她有太多的話想要告訴他。此時,山風嗚咽,百鳥長鳴,抑製不住的淚水再一次決堤而下。
沉默,凝聚著力量。過往,往往有很多恨不得一筆勾銷的敗筆,又深知再也無法回去的驚鴻一瞥。金玲兒突然翻臉了,她捶打著那堆黃土厲聲質問:秦儒文,你好自私,你以為你一走了之就可以躲開一切嗎,你永遠想到的隻有你自己。死,誰不會啊,隻不過是麵對江水縱身一躍,從此你孤魂也好,野鬼也罷,可以去過自己想要的日子,可你留下的責任和負擔,又由誰來為你背負,為你承擔。
活在這樣的年代,任何的疼痛都不能太久遠。走的人走了,日子還得繼續。
滿大街的口號聲尚未停止的意向,大街小巷都用紅油漆覆蓋著,映入眼簾的是紅旗,紅袖章……,秦儒文的畏罪自殺,定下了金玲兒反革命老婆的罪證。
當然,她對各種各樣的身份已經完全不在乎了,就像曾經在青草地裏被蛇咬過的人,在傷痛愈合之後,便有足夠的勇氣再接近那塊草地。但一個僅僅隻是旁觀了這一切的人,卻將終身繞著那一處走,因為他弄不清楚,危險的疆界在什麼地方。此時的金玲兒已非彼時的金玲兒,她學會了深夜潛伏進農民家的菜地撥兩倮小菜,去食堂幫工的時候把紅薯或是玉米粒塞進事先紮好的褲腿裏,打飯的時候把一塊肥肉藏在飯盒底部,在被人抓住或是揭破的時候,可以厚著臉皮嗬嗬地笑著應付。這個曾經參與設計過多條路段和橋梁的女工程師,有足夠的智慧為自己和兩個孩子的腸子設計出一條更加便捷的路徑,她必須為兩個尚未成年的孩子堅強地活著。
如果說,秦儒文活著的時候,幾乎沒有人能夠想起這個勞改犯,但是,秦儒文投江的消息除了在綠源鎮不徑而走之外,在雲南的其他一些礦區正在被悄悄流傳。秦儒文在地質方麵的論文和文獻曾經轟動一時,令一些老地質專家讚歎不已,如今,自然有不少歎息的目光重新聚攏在他的身上。
更何況,國人向來有這樣的傳統,逝者為大,也難怪,死了的人,不會再和你爭優先,爭貢獻,爭名利,爭是非。可以讓活著的人盡可能地發揮自己的同情,表現自己的善心,讓自己活得大愛無疆。於是,不少已經忘記了他的人重新又想起了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