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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寶珠來說,這個半山坡上的小鎮承載了這個女孩太多的夢想,它並不繁華,也不現代,在雲南這塊廣袤的大地上,它如一本被拋擲在某個偏僻角落的書本,在令人耳目一新的同時,也被時光覆上一層厚厚的灰塵,要用生活擦拭、翻閱、一遍遍虔誠地領會。然而,它的每一頁曆史又是那麼沉重,需要一個成長中的女孩傾盡一生的回憶來補錄那些蒼白的時日。

動蕩的十年,正是這個女孩成長的黃金時光,從六歲到十六歲,本該是無憂無慮的豆蔻年華,本該是在象牙塔品著書香,咀嚼青春的好日子,本該是把初戀當成一個滾燙的火球捂在夢中小心嗬護的歲月,可她的家隨著這場動蕩,像是卷入了一個巨大的旋渦,吞沒了她的夢想,也吞沒了和她有相同夢想、相同處境的一群人。

她曾經是一個多麼熱愛學習的孩子,未上小學前可以做100以內的加減法,偷看父親擱在書櫃最高處的《紅樓夢》,用鉛筆在草紙上臨摹《水滸傳》中的各路英雄好漢,世界曾經在她童年的時候打開過最美的篇章。然而,小童老師的死給這個孩子的童年留下了深刻的記憶,緊接著父親被批鬥的一幕幕場景幾乎成了她一生也躲不開的惡夢,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如無聲的電影被重複播放。在喧囂的年代裏,一個孩子心靈的聲音沒有人能夠聽見也不能體會,就像疾風吹過一棵嫩綠的小草,當風呼嘯過遠方的時候,這株小草有可能在那一瞬間被風連根撥起。父親出事的時候,寶珠幼小的心靈剛剛明白什麼是生離死別,注定她弱小的心靈最初要承受的便是失去最親的人的悲痛。

一方麵她與父親骨血相連,斬不斷的親情讓她陷入失去父親的絕望和悲痛裏,那段時間,除了恐懼之外,在她成長的詞典裏再也翻不出一個新鮮的詞彙。當她看到母親發愣的眼神時,能夠體會到母親將巨大的悲痛藏在心底,她開始害怕,怕母親會扔下她和弟弟追隨父親而去,將她孤零零地留在這個世界。另一個方麵,在思念父親的時候,她也在心裏偷偷地恨過父親,恨他為什麼要犯錯,為什麼不能給他的孩子創造一個平靜安穩的家。然後,她在這種愛與恨的矛盾中深深的自責。

愛和痛像兩把尖銳的刀口,在這個女孩的心上相互摩擦著,當人們看到這個女孩越來越文靜,越來越聽話,並且表現得逆來順受的時候,卻不知道在她忍辱負重的內心深處,正有一棵奇怪的種子正在發芽。這棵發芽的種子後來結出了果子,果子有著愛的美麗外形,卻流淌著恨的甜蜜汁液,澆灌著她內心的無助、恐慌和絕望。

寶珠十六歲的時候認識了黑子,黑子的父親來自山東,是一名井下工人,黑子不黑,相反,他有著俄羅斯人一樣深深的眼窩和高挺的鼻梁,他的膚色是蜜臘色,反複飽吸了太陽的光澤。實際上,大家之所以叫他黑子,是他打架抄磚頭時下得了黑手,說得了黑話,奔跑的速度像曠野上的一匹黑駿馬。

黑子遺傳了父親高大威猛的山東人的身材,口音是山東話、普通話和雲南話的混合,有一種超然脫俗的氣質。黑子很快成了礦區的孩子王,礦區的孩子有時候叫他黑哥,有時候幹脆叫他老大。黑子的父親老實巴交,一輩子呆在井下,對這個孩子最大的恩惠就是在他媽的肚子裏播下了這棵種子,給他創造了一次生命的機會。黑子媽在他三歲那年拋下他跟一個過來打工的四川人跑了,黑子從小習慣了沒有父母嗬護的日子,他自生自滅,生存能力極強。十歲時就知道偷戲台背後藏著的破銅爛鐵拿出去換錢,別說是孩子們敬他,就連大人也畏他三分。

但好在這個半大娃娃做事有原則,雖然從小偷雞摸狗做了些壞事,但從來隻偷公家的東西,占公家的便宜,別人家的東西他從來不碰,所以,礦區的人倒是不怎麼討厭他。他從半開的窗戶鑽進食堂倉庫偷了庫存僅有的一隻火腿,那是留給上級領導來視察時備用的,黑子扛著那沉甸甸的一馱肉往外走的時候,被倉庫管理員發現了,邊喊抓賊邊上去想抓他,哪是他的對手,黑子一個機敏的反身,掄起火腿向著對方的腦袋甩了過去,那可真是驚天動地的一個耳光,當時就把管理員給弄昏了,送到醫院查出是腦震蕩。